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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韵琴只好告退了。她越想越不好意思,而且事情并没有像她们预料的那么顺遂,也使她感到难过。而当她想到由于自己没有能够完满地达成任务,已经使得凤春的命运陷入浑沌不明的境地,不禁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她快速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秋妹已在那儿等候着。她焦灼地问韵琴,可是当她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时,也只有连连叹息的份儿。以她们那样的年纪,那样的地位,要在这么严重的事情上面插一脚,本来就很勉强的。事实上,韵琴能够在那么多的伯父叔父面前说了那么多话,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夜渐渐地深去,姑嫂俩还一直商量,可是她们再也想不出办法了。她们还想去看凤春,但是毕竟太晚了,没敢前往。正厅里,大人们也像仍在谈,似乎还没有得到结论。她们只能猜想到,那些伯伯叔叔们之所以迟迟不能决定,乃是由于韵琴的话发生了某些影响。然而她们谈来谈去,都归结到不乐观的一面。看来,事情已经绝望了。

  最后,两人实在太累了,秋妹也就没有回去自己的房间,和韵琴一起躺下去。正当她们好不容易地才进入蒙蒙眬眬的状态时,秋妹忽然被一种远远传来的嘈杂声吵醒了。那声音起初很细微,若有若无的,但很快地就加大,可以听出那声音来自公厅前禾埕上,而且好像有人在匆匆忙忙地出出入入,人数也似乎在不断地增加。

  “琴姑……”

  秋妹完全清醒过来,明白一定有了什么事,便轻声叫韵琴。好像一夜来的紧张使得韵琴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所以睡得很熟。秋妹连叫了三下都没回答,便伸出手摇了摇韵琴,这才使她猛然惊醒过来。

  “呃……大嫂……”

  “琴姑,快醒来……听听啊。”

  “是什么?”

  “不知道……”

  “哎呀……好像不少人,有人在哭。”

  “是啊,那很像是哭声。”

  “我们快去看看,一定出了事。”

  韵琴说着就霍然起身,滑下了床。

  “不晓得我们可不可以……”

  “别管这许多。哎呀,哭的人更多了,都是女人呢。”

  一点也没错,那哭声变得很清晰了,是那种号啕大哭的声音,毫无忌惮的,而且人数不只三两个。一抹不安──或者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吧,掠过了韵琴的脑际。

  “快!”韵琴又催了一声嫂子。

  “嗯……”

  秋妹也勿促地起来,披上了衣服,两人就一前一后迅速地出了房间,穿过晒茶场,出到公厅前。

  那儿的光景使得这两个女人楞住了。禾埕被几盏大油灯照得很光一见,禾埕中心搁着一扇门板,上面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四周围着一大群人,有四五个妇女跪在那儿放声大哭着。那些叔叔伯伯们也都在那儿,手足无措的样子,从两边的入门不时有人慌忙地跑出来,也有人张惶失措地进去。

  韵琴毫不犹疑地跳下了台阶冲过去,她再也管不了嫂子了,脑子里那些哭声轰然地响成一片。是谁呢?……不要是……她不敢想下去,那太可怕了!可是她明明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噢,是维秋!韵琴看清楚了。脸白得可怕,嘴唇扭歪着,紧闭着的眼皮彷佛就要睁开,随时射出可怕的光芒的样子。那是头房的老大仁发伯,木然地站在尸首的右手约两步的地方。他脚前,好像把身子猛地掷在地面上一般地伏在那儿的,是仁发伯母。她在颤动着满头的银发,为大孙子的死而凄惨地哭着。跟她并排在一起的是纲常嫂,把身子和前腿折迭在一起,双手握起拳头不停地捶打地上的石头,每当吸气时她就扳起上身,吸满了空气就又伏下去,那是一个人尽其气力地在哭的样子。

  另外,还有二房的仁辉叔母,呃,这边的是仁智叔母。仁祯伯母也赶来了,她是一脚踏出门坎才开声哭的。

  “哎哦……我的心肝哪……苦命的、心肝哪……”

  “阿秋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就去了哇……”

  “哎唷……哎唷……阿秋仔唷……”

  韵琴只是让两行泪水不停地迸涌而下,却不懂得要跪下去,为这早夭的堂房侄子而号泣一番──不,绝不是她不懂得。看哪,她那双在流泪的双眼睁大着,眼神空洞,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前面的一点。是这突如其来的可怕事情使得她整个地失去了自己。

  忽然在那许多不同腔调的哭声里,韵琴听到另一个更高昂更强烈的哭声加上来,而且还是从她耳后不远处响过来的。她一惊,这才清醒过来,赶忙转过了头,母亲已经来到了,因为母亲掩着眼,所以肩头撞上了韵琴的胸板。

  “阿母……”她叫着伸出双手抱住了母亲的肩膀。

  “哎唷……真是唷……阿秋啊……”

  母亲的身子从韵琴臂膀里滑下去。韵琴也一起跪下去了。就在这时,有一股锐猛的力量从韵琴的体腔里冲出来,那么自自然然地,哭声就随那股力量倾泻般地发出来。

  信海老人也出来了,走路的姿势依然那么器宇轩昂的样子,银髯也仍然随着步伐的起落而微微晃拂,然而不知是由于油灯那昏黄黯淡的光线呢,抑或是因了心情凝重,面孔却失去了往日的光采。他走到尸身旁,只看了一眼就离开,朝公厅走去。几个人也跟上去。信海老人在一把太师椅上重重地落座,跟来的人们则分站两旁。似乎人人都因为信海老人的出现才卸去了重担似地,再没有一个人是先前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了。

  没有人说话,连一声轻微的咳嗽声都没有。是那前庭响成一片的女人们的哭声使得大家不敢开口呢?抑是信海老人那严肃凝重的面容教大家都噤口呢?

  终于还是信海老人先开口了。

  “阿岱呢?”他微微地让眼珠子转动着扫视了一回四周。

  “叔公……”

  阿岱站出来了,原来他是躲在叔伯们背后的。他声音稍稍地颤抖着,眼里有泪光。

  “唔……”信海老人上下打量了阿岱一下说:“你送维秋回来的?”

  “是,叔公。”

  “你说给大家听吧。”

  “是。”

  阿岱可以说是有着二房人典型外表的一个,个子不很高,肩宽胸厚,头大颈短,肤色黧黑,可是阿岱一向来都是因为有点油腔滑调,所以不十分受长辈人重视。尤其是信海老人一直都对他很严厉,从启蒙时起就被老人打大的,他读书不能专心,成绩很差,与昆、仑他们恰成一个对比,与妹妹凤春的美貌与聪慧而有人缘,更是两极端。他从这几天来的情形说起,不晓得是否太激动,竟一反过去能言善辩的作风,说得结结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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