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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我……我不知道……”凤春又要哭了。

  “是啊。”秋妹也说:“凤春姑,还是妳自己要拿定主意,也好让我们一起来商量应付的方法。”

  “我……我怎么知道呢?”凤春的眼泪又溢出来了。

  “我想,我阿爸和智叔会想到石房哥,是因为他人老实,好商量,工也会做,给他一些田地,大概不难叫他接纳的。阿达在这一点上就比不上石房哥了,他什么活儿都做不来……”

  秋妹说到这儿,不由地察觉到这样的话说出来是不大相宜的,凤春与张达毕竟有过那样的一回事了,并且她的肚子里也还有他的孩子,更何况如古人所说,“富贵在天”,张达目前虽是个落魄的人,可是谁能保证他日后不会大富大贵呢?事实上,凤春已经又在低泣了,那可能不是由她的话所引起,但也可能听到这种蔑视张达的话语使得她伤心起来。心思致密的秋妹想到这儿,立即把话锋转向了。

  “不过……我说这些,并不是有意冷落阿达哥,不管怎么样,石房哥实在是配不上妳的,所以妳一定要说清楚,这样我们才能想办法。凤春姑,不要哭了,事情已经这样,哭也没用,妳还是说一说啊。”

  “我……我……真的……不知道哇……”

  “嗨……”秋妹只有太息了。

  倒是韵琴听了嫂子的这一番话,心情略为安定了一些,她已经能够判断事理了。她想到如果一定要在张达和邱石房中做个抉择,那么为凤春着想,也许还是张达好,邱石房是太使人难堪了,拿那样的人来做丈夫,那会叫人一辈子也不用想在人家面前抬起头来。就算张达没有生活能力,那也是比较容易地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只要仁辉叔出些钱,让他做做小生意不就好了吗?

  “凤春姊,我想还是阿达好吧。”

  “……”凤春答不出来。

  “是啊,凤春姑,我也这样想。”

  “那就这样吧,凤春姊,好不好?”

  “我……我……”

  “难道妳以为石房哥好?”韵琴语气又有点强起来。

  “不……”凤春激烈地摇摇头。

  “这就是啦。那我们就这样决定吧。”秋妹说。

  “可是……”凤春又说不出来了。

  “其它的事妳不用操心好了,我和琴姑想办法。反正目前大人们还不是已经决定了石房哥,就算我阿公赞成,也还要妳阿公阿爸他们也赞成。琴姑,我们这就回去。我不大好开口的,以后要看妳的啦。”

  “我?”韵琴有些惊慌,这责任岂不是太重大吗?

  “是啊。”秋妹又说:“我做媳妇的人,当然不能开口,所以要妳来承担。为凤春姑,这一点事妳应该出面的。”

  “我怕我说出来的话不会有多大力量。”

  “现在我们就只有试试了。如果这方法行不通,那就另外再想办法。”

  “好吧……”韵琴只好答应了。

  以后,姑嫂两人交互地安慰了凤春,就回去了。

  【十九】

  韵琴负起了这么重大的责任,心情非常惶惑。一向来她因为书读得好,而且又是公认的族里的女人当中最美的一个,所以在其它两房的堂兄弟姊妹们当中是很被看重的,就是在叔伯辈的人们当中,她也普遍地受著称许,偶尔有什么话,也和她的年纪很不相称地受到重视,因此就是在众多的亲戚们在场的场合里,她也很敢说几句话。只是在自己的父亲及叔父面前,她却跟一般的女孩一样,只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不只是她的父亲、叔父还当她是个小孩看待,就是她自己,只要是在父亲、叔父面前,便不由不自感卑微。在那么严重而且重大的事情上,表示出那么重大而严重的意见,她又怎能不胆怯害怕呢?然而事情已不容她再退缩了,正如嫂子秋妹所说,那是为了她最亲密的堂姊凤春,事情几乎是关乎一个人的一生命运,她只有下决心顶下去了。

  很凑巧地,晚上仁辉叔过来了,同来的还有头房的仁德伯和仁祯伯、二房的仁训伯。他们正是为了凤春的事而来和仁烈、仁智兄弟商量的。陆家三大房的主要人物都到齐了,虽然在人数上只不过六个人,可是这六个人正也是各房的最有权力的人,因此他们的决定,在陆家人来说也是最具威权的。

  韵琴在犹疑着。她不用说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的,她也决定了要藉敬茶出到正厅里。问题是当她捧着茶盘出去时,是不是能够碰上正好可容她发言的当儿。她深深知道自己不能在那儿耽下去,甚至稍稍呆久一会都可能遭到父亲或者任何一位伯叔的斥退。那样的话,她所负的任务就没法达成了。就算她刚好能够发言,那么她还须要跟以父亲为首的那么多伯父们来一番舌战,说服他们。她能吗?有这个能力吗?……

  在里边,她细心的听着。声音倒是每一个人所说的都传过来的,但却不能听清楚,所能扑捉住的只是一些断断片片的语句而已。

  “海叔同意了?”仁辉的声音稍稍高起来。

  “是啊……”仁智叔的声音最细,以后就听不到了。

  “石房也替我们卖力了这许多年……成家立业……是一种责任……”这是父亲仁烈的话。

  “那个人……”仁辉叔的话又听不清楚。

  “阿辉啊……”

  那是仁祯伯,头房的当家。听那语气,似乎是仁辉叔不大愿意把女儿许配给邱石房,所以仁祯伯在劝他,可是话仍然听不清楚。

  韵琴沉不住气了,她深怕坐失良机,同时也担心出去的不是时候。然而事情已经不能再迟疑了,如果他们做了最后的决定,那就太晚了。她按捺着志下心的心,终于捧起了茶盘。每进一步,声音就更清晰。

  “张达仔这个人,实在该死!应该告到官里去才是的。”仁德伯愤恨地说了这些。

  “不是说那人是陈开仔的外甥吗?陈开仔也应该负一半责任才对。”仁训伯也加上一句。

  “哎哎……又说这样的话!”仁智叔忍不住似地以责备的口吻说:“不能张扬出去啊,官里也好,陈开也好,我们绝不能惊动,不然的话,叫我们陆家人把面孔摆在哪儿?”

  韵琴站住了,她在倾听。

  “对啦!”父亲仁烈也附和地说:“这些不用再提了,我说仁辉,石房就好了,当然也不用告诉他什么,拿几甲地做嫁粒送给他,越快越好,由我来做媒。”

  “唔……”仁辉在呻吟。

  韵琴这次没再观望了,毅然地迈开了脚步。

  “不要茶!”

  当韵琴刚踏进正厅一步时,仁智就喝住了她。

  “不要来,快走。”

  “可是……”韵琴心口发了一阵冷颤。

  “说不要就不要!快走!”仁智叔的声音更加强烈起来。

  “唉唉,拿来就算了,来,我要一杯。”仁祯伯适时地挽救了韵琴。

  韵琴给每一个人端了茶。她在那儿,大家就不再发言了。这使韵琴不禁慌起来。设法只好先开口了。

  “阿爸,”韵琴向父亲怯怯地说:“我想说几句话。”

  “哦?”仁烈显然吃惊了,一时也答不出腔来。

  “这儿没妳的事。”仁智一脸不痛快地说:“女孩儿人家,快进去!”

  “我……我……”韵琴又慌了手脚。

  “阿琴。”仁祯伯是平时很疼她的,这时一半好奇一半善意地发言:“妳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是……是关于凤春姊的事……”

  “什么!”仁智急急地问:“韵琴,妳知道凤春的事?”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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