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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傍晚时分,仁勇回来了!带回来的是满脸的风尘与汗渍,当然还有许多惊人的消息──那也是陆家一群年轻小伙子们所期盼着的。

  他没向围拢过来的子侄们说多少话,只表示要先向老人家说一声,然后洗个澡,吃三大碗饭,睡个觉,要谈的事留在那以后。他说已有两夜几乎没睡,太累太累了。不过倒也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张纸,要阿昆他们先看看。

  那是义军统领吴汤兴招募义勇兵的布告。

  ※※※

  统领台湾义民等营吴为书示晓谕事:

  照得本统愚昧无知,谬承 前抚宪唐委统全台义民,事繁责重,难负堪虞。唯当此台北已陷于倭夷,土地人民皆遭其荼毒,闻倭奴占据后,则田园要税,人身要税,甚而鸡犬牛猪无不要税,且披发左衽,凿卤雕题,异服异言,何能甘居守下!本统领恻然不忍,志切救民,故不惮夜梦勤劳,倡率义民义士,以图匡复,以济时艰。尔等践土食毛,尽属天朝赤子,须知义之所在,誓不向夷,尚祈各庄各户,立率精壮子弟,整修鎗炮戈矛,速来听点,约期剿办倭奴。本统领开诚布公,甘苦与共,断不敢妄自尊大,但军令宜严,方能杀敌致果,并望众心戮力同心,一团和气,不可互相戕杀,不可挟衅寻仇,并不可观望不前,各安各业,如有倚强欺弱,妄杀无辜,或肆行掳掠,纠党劫财,定按军法严办,决不姑宽。为口行晓谕为此示,仰各庄义民等,一体遵照毋违。

  特示

  光绪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日

  ※※※

  “哎呀!不得了哇。”首先看完大叫起来的是阿仑。

  “呀……是要干啰!真地要干啰!”阿嵩也嚷起来。

  “什么话。”阿仑说:“早就干上了的。”

  “嗯,新竹都给拿去了,看哪,五月二十日,都快半个月啦!”阿昆有点泄气的样子。

  “那就不能干了是吗?”阿峻也失望了。

  “没有的事,给拿去的可以抢回来啊。”阿仑说。

  “对啦!”阿嵩吼叫般地嚷:“抢回来,把新竹抢回来!”

  “阿哥。”阿仑向阿昆说:“这个,你看怎样,我们拿到外面去贴在墙上吧。好让大家也看看。”

  “唔……”阿昆沉吟了一下说:“是不是要先请阿公过目一下呢?”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接着有三四个人一股风似地闯了进来,是头房的年轻小伙子们,好像是听到仁勇回来,赶过来听消息的,这些人口口声声地嚷着仁勇叔,怎么啦。

  这几个人还没静下来,接连地又有好多人赶来了,很快地把满房的正厅挤满了。大家嗡嗡然吵成一片,没有一个人例外,都是希望早些明白外面的消息。

  阿昆应付不了,只好嚷叫:

  “喂!大家别吵啦,勇叔累得半死了,先让他休息一下吧!”

  “怎么!先告诉我们一声就好嘛!”

  “勇叔!”有人干脆向里头大喊起来。

  “喂喂!”阿仑说:“请大家先看看这个吧。这是最重大的消息,我把它贴在公厅墙上。来呀!阿峻,去拿饭粒来。”

  阿仑手拿着那张布告,朝门口挤出去,众人还是不停地嚷叫着,不过总算大家都出来了。

  阿仑把布告贴在正厅门边墙上。这时天色已快晚了,有人把面孔凑上去读起来。于是不久,大家又纷纷议论起来了。

  【十三】

  今天晚上,陆家祖堂公厅及前面的卵石禾埕出奇地光亮着。左右两厢屋檐下吊着刚在两个月前演采茶戏时在戏棚上用过的两只大肚酒瓶做成的巨型油灯,另外是五六根竹筒做的油筒火,都在冒着一股浓烟,发出橙红的火光,把禾埕每个角落照得通红。大厅里的四只大天灯也点上了火,那泛白的光芒看来格外明亮,与神案上两只大蜡烛昏黄的光恰成一个对比。

  禾埕正中是一只刮光了毛的牲猪,摊在一只小型猪架上。那猪的嘴巴上塞着一只红布团,眼睛闭着,彷佛因为在这隆重的场面上能被派上用场而感觉死得其所似的。后面尚有一只八仙桌,供着好多副三牲,有鸡、有鸭,也有鹅。

  酉时拜神祭祖,寅时出门──这是仁智拣的吉时。时间到了,信海老人主祭,一身长袍马褂,银髯飘拂,光秃的脑袋闪闪发光,一脸沉重与严肃地站在八仙桌后。信海老人后面站着即将远行的年轻人们,为首的是仁勇、纲亮、纲峰各居左右,第二排是纲振、纲昆、纲青,第三排是纲仑、纲嵩、纲岱,末尾两个是维秋与维建,离三步远是另外一批人,阿庚伯、张达、刘阿财等六个,是陆家各房的长工。

  其它就是参观的人了。可以说,陆家三大房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信溪老人也是一身长抱马褂打扮,坐在八仙桌左边的一把太师椅上。和信海老人的满面红光、精神奕奕比起来,信溪老人显得苍老而衰弱。八仙桌两旁站满着仁字辈的人,没有人教他们那样,可是他们正好依年龄次序站着,再下去就比较乱了,看去就好像挤在一堆似的。

  仁智站在八仙桌右边,也是长袍马褂。不管丧事也好喜事也好,举凡行大礼时,几乎无例外地都由他充司仪,他对那些繁繁琐琐的名堂真是无所不晓,加上拉起嗓子喊起话来,声音相当亮,而且颇富抑扬顿挫,如果是丧事,自然地带上一股苍凉的韵味,如果是喜事,则又似乎有那么一点喜气洋洋的味道,因而不但族里人这一类场合都要他露一手,远近来请他去当司仪的也着实不少。今天这一场祭拜,虽然也行大礼,但毕竟在陆家而言是史无前例的,渊博如仁智,其实也不大明了,只好依照平常的大礼来做。况且子弟班(即锣鼓班)也没有请来,那只牲猪还是早上信海老人一时灵机想到,下令宰杀的。

  仁勇他们站定了,信海老人缓缓地出到正中,向仁智使了个眼色。仁智微微点了一下头,满满地吸了一口气就拉开了嗓子:

  “通──”

  声音不算宏大,但倒也很亮很高昂,四时的嘈杂声立刻静下来。

  “执事者,各司其事,祭拜者,就──位──”

  声音甫毕,充执事的仁德与仁辉就上前,在八仙桌前分站两旁。

  “执事者,酌酒──焚香──”

  仁德与仁辉各拿取了桌上的酒壶,在桌上的四只神杯里各斟了一些酒。接着又各抓起一束香,就着桌上烛台点燃。燃着了,便给祭拜的人各三灶。

  “诣于玉皇大帝,跪──”

  他们捧着香跪下去了。

  “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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