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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来到树影下,他就停下步子转过身。他在等着,他焦灼地盼望着。啊!张达的狡计竟然得逞了,凤春的影子在门边出现了,在那儿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察看附近有没有人影,也像是在找着张达。

  张达的心快要炸裂了。他故意走向树影的缺口。横过那一小块月光下走进松树林。

  现在,我怎么办呢?他缓缓地移步,却不忘时时回过头来察看凤春。没错儿,她正在向他走来。他没敢走得太远,他怕她会因恐惧而转回去。他已经想到了他的方法了。他伏在一棵大松树干上装哭起来。他在抽泣,低低地。

  “阿达哥。”那是轻声的,隐含着一种惊悸与关切的呼唤。

  “啊!”张达装着大吃一惊的样子回过头。她在离她五六步的地方站住了。

  “你怎么啦?……你在哭……”

  “不……我没有……”但他装出了擦拭眼角的动作。

  “你为什么不好好躺着休息呢?”

  “我……我真呆不下去了,我……我太痛苦了。”

  “唉呀,那不好的,你不应该出来的啊。”

  “谢谢妳,小姐,妳才不应该出来的。妳回去吧,被人看见了不好啊。”

  “不,我……我不在乎。”

  “妳真好……”

  “你不要痛苦了,那些流氓孩子,不要去想他。”

  “我也不全是因为被他们打才痛苦的。”

  “那,那么又为什么呢?”

  “嗨……叫我怎么说起呢?”

  “说呀。说了就会好过些的。”

  “谢谢妳……我是个不幸的人,我不会做工,却不得不当长工,常常受他们欺侮耻笑。我……两年前还是个有钱的人呢,只因我阿爸太不争气了,把家产都赌掉了,还赔上一条命。唉……这些说了也没用。其实我是只会做生意的,在那些大城里,我到处都有生意上的朋友,我有那么一天还是要回去的,只要我积了一些银子。没有本钱当然不能做买卖,妳知道。我懂得怎样赚钱。如果我阿爸死前把生意交给我,任他赌也赌不完的。这话太可笑吗?妳一定不肯相信的。”

  “我……我相信。”凤春嗫嚅着回答。

  “我有许多计划,我的朋友会帮我完成这计划,不出三年我就可以恢复我阿爸在世时的家产。”张达很有自信地说。

  “你有这样的志气,怎么还这样痛苦呢?应该振作起来呀。”

  “谢谢妳,小姐,我会的,只是痛苦时我就这样在没有人的地方哭哭,哭过了,心里就好过了。”

  “啊!你常常在这儿哭?”

  “不能说常常,不过也有好多次了。”

  “呵……”

  沉默占有了松树林。锣鼓声隐隐地传过来,还杂着阿坤旦的清越的歌声。

  “小姐,妳回去吧。”

  “不要紧。”

  “请妳回去,我要走了。”张达说着就走向林中深处。他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有点着急,担心她会依他的话离开他,另一方面他却又觉得她还会跟他来,他在遏止着自己冲动起来。他晓得那样会误事的,送到嘴边的鸡腿就此掉下去。

  “啊,你还要到哪儿去?”

  “我要到那边没有人的地方。”

  “去做什么?”凤春不自觉地起步跟去了。

  “没做什么,妳回去吧。”

  “还没哭够是不是?”

  “也许……不过我想我不会哭了吧?因为……”

  “因为什么?”

  “妳不是不要我哭了吗?”

  “嗯……”

  现在,张达已完全相信他得到最大的胜利。他在大踏步地行着,走着……

  【九】

  信海老人做生日这一天,没有比阿仑更着急的了。

  阿仑受了父亲命令,跟哥哥阿昆两人担任记帐的工作。举凡办理红白喜事,总需要有人干这种工作的。这工作也可以说是管理出纳,所有为了这一天所需的用度而开支的账目,便算是属于出的了,至于亲戚来宾贺客们所送来的贺仪当然也要记帐,这便为属于纳的了。老大阿昆是负责的人,好多天以来便忙个没完。阿仑算是助理,不过几天来倒也还轻松写意。

  然而这一天情况便不那么简单了。从早上半午时分起就陆续地有贺客来到,而每一个客人都必然会送红包或一块布来,必需一一登帐,还要保管这些银钱与礼物。阿昆和阿仑俩在西厢那边自己的正厅门口处放着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一方面对宾客们寒暄,另一方面忙着收钱物记帐,他们是一步也离开不得岗位的。

  有时候贺客成群地来到,他们便要手忙脚乱起来。阿仑收礼、致谢,说客套话,还要忙着拆开红包数钱,阿昆握住笔手不停挥地写。

  “某某世伯来礼两对银!”阿仑叫。

  阿昆便复述一遍记下来。

  在他们身边挤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有族里的人们,也有贺客权充看热闹的。每有手面阔绰的客人包了三对银或更多,那就了不得啦,他们会啧啧称奇,说长道短地互相交换几句话。有时,也会有人包个三百钱或五百钱的,那一大串铜板可够瞧的了。阿仑忙不过来,只好请身边的看客们代数,自然他是不用担心没有人欣然应命。对于布料,这些人们更是绝不肯轻易放过,一定要摸摸拈拈,品评一下质料的好坏。如果来了上等布料,他们照例要互相传告一声,表示一下观感。

  阿仑在这种忙乱当中,仍然没有片刻忘记秋菊。几天前春茶结束时,他就找了个机会请她来看打采茶,她当然也答应了的。阿仑还不放心,他觉得她可能没有空,同时她不一定敢来。一个女孩子没有几个同伴在一起,大概不会为了看戏而外出的。因此他特地请石连叔母带她来,还有其它的摘茶女工窗妹、算妹、阿四嫂等人,他也请了,要求她们结伴而来,一个都不要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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