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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走了(2)


  几个老师动了心,一再追问我:“怎么可能?海景、城市夜景、花园、玻璃花房、菜园,再加楼上楼下和大车库,才那么点钱。”

  我说:“是可能。当一个人决心要向那儿告别时,什么价都可能。”

  为着卖一幢千万里之外的房子,我在美国的最后几天闹翻了学校十分之一的老师们。

  最后,每一个人都放弃了,理由:“我们要那么远的房子做什么?”

  我知道卖不成的,可是却因此给了好几个美国家庭一场好梦。

  要去学校上那对我来说是“最后的一课”的那天,我在桌子上查好生字、做完全本英文文法——包括还没有教的、整理清所有的上课笔记,再去买了惯例三块美金的糖果,这才早早开车去了学校。

  咖啡馆里围坐了一桌亲爱的同胞手足加同学。我们都是中国人,相见有期。没有人特别难过。

  霁是唯一大陆来的,他凝神坐着,到了认识我快半年的那一天,还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我知当年他在大陆念医学院时,曾是我的读者。而今成了我的“弟”呀,还没弄明白这人生开了什么玩笑。坐了一会儿,一个中国同学踢了我一脚,悄悄说:“你就过去一下,人家在那边等你好久了。”

  我抬眼看去,那个纸人老师一个人坐在方桌前,面前摊着一堆纸,在阅读。

  我静悄悄的走向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明天走,是吗?”他笑着。

  “明天中午。”我说。

  “保持连络。”他说。

  “好。”我说。

  我们静坐了五分钟,我站了起来,说:“那么我们说再见了。”

  他推开椅子也站了起来,把我拉近,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我走了。

  霁的接待家庭里的主妇,也是学校的职员唐娜,又跟我换了一个角落,在同样的学校咖啡馆里话别。我们很少见面,可是看见霁那么健康快乐的生活在美国,就知道唐娜这一家给了他多少温暖。

  “谢谢你善待他。”我说。

  “也谢谢你善待他。”唐娜说。

  我们拥抱一下,微笑着分开。我大步上楼,走进那真正属于我的教室。这一回,心跳加速。

  这一回,不再是我到得最早,全班的同学早都到了。我一进门,彼此尖叫。

  那个上课写字的大桌子居然铺上了台布。在那优雅的桌巾上,满满的菜啊——走遍世界吃不到——各国各族的名菜,在这儿为月凤和我摆设筵席。

  “哦——”我叹了口大气:“骗子——你们这群骗子,难怪追问我们来不来、来不来。”我惊喜的喊了起来。

  “来——大家开始吃——世界大同,不许评分。”

  我们吃吃喝喝、谈谈笑笑、闹闹打打的。没有一句离别的话。至于月凤,是要回来的。

  杰克的蛋糕上写着月凤和我的名字。太爱我们了,没烤对,蛋糕中间塌下去一块。大家笑他技术远不够,可是一块一块都给吞下去了,好快。

  最后的一课是我给上的,在写字板上留下了台湾以及加纳利群岛的连络地址。这一回,写下了全名,包括丈夫的姓。同学们才知我原来是葛罗太太,在法律上。

  写着同样颜色的黄粉笔,追想到第一次进入教室的那一天,我也做着同样的事情。

  时光无情,来去匆匆——不可以伤感呀,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即使千里搭长棚。

  下课钟响起了,大家开始收拾桌子,一片忙乱。阿雅拉没有帮忙,坐着发楞。

  “好了,再见。”我喊了一声就想逃。

  艾琳叫着:“不——等等。”

  “你还要干什么?”我抖着嘴唇问她。

  艾琳拉起了身边两位同学的手,两位同学拉住了我和月凤的手,我们拉住了其他同学的手。我们全班十几个人紧紧的拉成一个圆圈圈。

  我在发抖,而天气并不冷。

  艾琳对我说:“月凤是可以再相见的,你——这一去不返。说几句话告别罗——”

  那时阿雅拉的眼泪瀑布似的在面颊上奔流。我好似又看见她和我坐在她家的草坪上,用小剪刀在剪草坪。我又听见她在说:“我生一个孩子给你,你抱去养,我给你我和以撒的孩子。”为了她那一句话,我要终生终世的爱她。

  我再看了一眼这群亲爱的同学和老师,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我的心狂跳起来,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开始慢慢的一句一句说——看我们大家的手,拉住了全世界不同民族的信心,爱心,以及和平相处的希望。

  在这一个班级里,我们彼此相亲、相爱。这,证明了,虽然我们的生长背景全然不同,可是却都具备了高尚的人格和情操,也因此,使我们得到了相对的收获和回报。

  艾琳,是一位教育家,她对我们的尊重和爱,使得我们改变了对美国的印象。我深深的感谢她。

  我们虽然正在离别——中国人,叫做“分手”,可是内心尽可能不要过份悲伤。

  让我们把这份欢乐的时光,化为永远的力量,在我们遭遇到伤痛时,拿出来鼓励自己——人生,还是公平的。

  如果我们记住这手拉手、肩靠肩的日子,那么世界大同的理想不会再是一个白日梦。注意,我们都是实践者,我们要继续做下去,为了爱、为了人、为了世界的和平。最后,我要感谢我们的小学校Bellevue Community College。没有它,没有我们的好时光。

  再见了,亲爱的同窗,不要哭啊——阿雅拉。好——现在,让我们再来欢呼一次——春来了、花开了、人又相逢、学校再度开放——万岁——

  飞机在一个艳阳天里升空,我听见有声音在问我:“你会再来吗?”

  我听见自己在回答:“这已是永恒,再来不来,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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