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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哪里来(2)


  正要开始呢,教室的门被谁那么砰的一声推开了,还没回头看,就听见一个大嗓门在大说:“救命——又迟到了,真对不起,这个他妈的雨……”

  说着说着,面对老师正面桌子的方向涌出来一大团颜色和一个活动大面积。她,不是胖。厚厚的大外套、双手抱着两大包牛皮纸口袋、肩上一个好大的粗绳篮子,手上挂着另外一个披风一样的布料,臂下夹着半合的雨伞。她一面安置自己的全身披挂,一面说:“在我们以色列,哪有这种鬼天气。我才考上驾驶执照,雨里面开车简直怕死了。前几天下雪。我惨——”。

  我们全班肃静,等待这个头上打了好大一个蝴蝶结的女人沉淀自己。

  她的出现,这才合了风云际会这四个字。

  那个女人又弄出很多种声音出来。等她哗叹了一口气,把自己跌进椅子里去时,我才有机会看见跟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女人。

  那第二个,黑色短发大眼睛,淡红色慢跑装,手上一个简单的布口袋,早已安静得如同睡鸟似的悄悄坐下了。她是犹太人,看得出——由她的鼻子。

  “好——我们现在来看看双字动词——”老师朝我一点头。

  我正又要开始念,那个头发卷成一团胡萝卜色又扎了一个大黑缎子蝴蝶结的女人,她往我的方向一看,突然把身体往桌上哗的一扑,大喊一声:“咦——”接着高声说:“你从哪里来的?”

  那时,坐在我对面始终没有表情的一位老先生,领先呀的一声冲出来。他的声音沙哑,好似水鸭似的。这时全班就像得了传染病的联合国一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不要再笑了。”老师喊。

  我发觉,我们的老师有一句口头语,在任何情况之下,她都只用一个方法来制止或开头,那就是大喊一声:“好——”老师一指我,说:“好——你来做第一题。”一听到那个好字又出来了,我瞪住书本略略吱吱的抖得快抽筋。这时笑气再度扩散,原先憋在全班同学胸口的那股气,乘机爆发出来。

  大家东倒西歪,教室里一片大乱。

  “好——今天我们那么开心,课就先不上了。”

  老师想必很怕热,她把那件背心像用扇子似的一开一合的扇。这时大家喊:“不要上啦!不要上啦!”

  “好——我们来自我介绍,新同学来一遍。”老师说。我说:“不行,这么一来你们认识了我,我又不认识你们。”

  “好——”老师说:“全体旧同学再来一遍自我介绍,向这位新同学。然后,这位新同学再向大家介绍她自己。行不行?”

  全班听了,纷纷把文法课本拍拍的乱合起来,又弄出好大的声音。

  以前在开学第一天自我介绍过了的人,好似向我做报告似的讲得精简。等到那个不大肯有表情的米黄毛衣老先生讲话时,全班才真正安静了下来。

  “我叫阿敏,是伊朗人,以前是老国王时代的军官,后来政变了,我逃来美国,依靠儿子生活。”另外两个伊朗同学开始插嘴:“老王好、老王好。”

  对于伊朗问题,大家突然很感兴趣,七嘴八舌的冲着阿敏一句一句问个不停。阿敏虽然是军官,英文毕竟不足应战,我我我的答不上话来。

  那个伊朗女同学突然说:“我们还有一个坏邻居——伊拉克,大混帐……”

  全班三个伊朗人突然用自己的语言激烈的交谈起来。一个先开始哭,第二个接着哭,第三个是男的阿敏,开始擤鼻涕。

  我说:“我们中国以前也有一个坏邻居,就是——”我一想到正在借读邻居的文法书,这就打住了。

  老师听着听着,说:“好——现在不要谈政治。新同学自我介绍,大家安静。”

  “我嘛——”我正要说呢,对面那个还在哭的女同学一面擦眼睛一面对我说:“你站起来讲。”

  我说:“大家都坐着讲的,为什么只有我要站起来?”她说:“我是想看看你那条长裙子的剪裁。”

  全班乘机大乐,开始拍手。

  我站起来,有人说:“转一圈、转一圈。”我推开椅子,转一圈。老师突然像在看西班牙斗牛似的,喊了一声:“哦类!”我一听,楞住了,不再打转,问老师:“艾琳,你在讲西班牙文?”这时候,一个日本女同学正蹲在地上扯我的裙子看那斜裁功夫,还问:“那里买的?那里买的?”老师好得意,笑说:“我的妈妈是英国移民,我的爸爸是墨西哥移民,美国第一个墨西哥民航飞机驾驶师就是他。”我对地上那个同学说:“没得买,我自己乱做的啦!”

  “什么鬼?你做裙子,过来看看——”那个红头发的女人砰一推椅子,向我走上来——她口中其实叫我——你过来看看。

  “好——大家不要开始另一个话题。我们请这位新同学介绍自己。”老师说。

  “站到桌子上去讲。”那个还在研究裁缝的同学轻轻说。我回了她一句日文:“请多指教。”

  “好——”我说:“在自我介绍之前,想请教艾琳一个重要问题。”我坐了下来,坐在椅子上。

  “好——你请问。”老师说。

  “我问,这个班考不考试?”我说。

  老师沉吟了一下,问说:“你是想考试还是不想考试呢?”她这句反问,使我联想到高阳的小说对话。

  “我不想考试。如果你想考试我,那我就说再见,不必介绍了。”我说。

  这一说,全班开始叫:“不必啦!不必啦!”

  那个蝴蝶结正在啃指甲,听到什么考不考的,惊跳起来,喊说:“什么考试!开学那天艾琳你可没说要考试——”艾琳摊一摊手,说:“好——不考试。”

  这一说,那个巴西男孩立即站起来,说:“不考?不考?那我怎么拿证书?我千辛万苦存了钱来美国,就是要张语文证书。不然,不然我做事的旅馆要开除我了——”蝴蝶结说:“不要哭,你一个人考,我们全部签字证明你及格。”

  巴西男孩不过二十二岁,他自己说的。老师走过去用手从后面将他抱了一抱,说:“好!你放心,老师给你证书。”

  这才开始我的自我介绍了。教室突然寂静得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我走上咖啡板,挑出一支黄色短粉笔,把笔横躺着画,写下了好大的名字,宽宽的。

  我说,在我进入美国移民局的当时,那位移民官问我:“你做什么来美国?”我跟他说:“我来等待华盛顿州的春天。”那个移民官笑了一笑,说:“现在正是隆冬。”我笑说:“所以我用了等待两字。”他又说:“在等待的这四个月里,你做什么?”我说:“我看电视。”

  说到这儿,艾琳急着说:“你的入境,跟英国作家王尔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美国税务官问王尔德有什么东西要报关,王尔德说;除了我的才华之外,什么也没有。”这时几个同学向老师喊:“不要插嘴,给她讲下去呀!”

  老师又挤进来一句:“他报才华,你等春天。”大家就嘘老师,艾琳说:“好——对不起。”

  “好——”我说:“我不是来美国看电视等春天的吗?我真的开始看电视。我从下午两点钟一直看到深夜、清晨。我发觉——春天的脚步真是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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