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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箫的人(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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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屋常年是阴暗潮湿的,受不到一点阳光的照射。北平人说:“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夏不凉。”真是经验之谈。我虽然把两明一暗的三间南屋布置成很好的客厅——缎面的沙发,硬木的矮几,墙角的宫灯,仿古花纹的窗帘,脚下是软软的地毯;但是我们都没有兴趣到南屋去,熟识的朋友来了,也还是习惯到我们起居饮食的北屋来坐。 就这样,我们整年地把南屋冷落着。小三合院中心一棵好大的槐树,像一座天棚,整个夏天遮盖着这院子,但是南屋更阴暗了。秋天槐花落了满院子,地上像铺了一层雪。我一簸箕一簸箕地扫着,心里就打着南屋的算盘;煤这样贵,今年冬天我不打算在南屋装洋炉子了。把去年留下的两个炉子的烟筒挑一挑,用在北屋的一个炉子上大概够了。铁皮暴涨,烟筒省一节是一节,大家都尽量把炉子装得移近窗户,这叫做“缩短防线”。我又想,为什么不把南屋租出去呢?既节流,又开源。 这个主意说开了去,大嫂很快就引来了一位房客,她给我介绍说:“咱们南京老亲端木家的三太太,你仿佛说过,中学里教过你地理的,就是三先生。” 我说:“是呀!端木老师不容易被人忘记,他的……” “他的眼镜。”端木太太立刻微笑着接腔。 回忆到学校的生活,我很开心,我大笑着说:“是的,眼镜,还有冬天那条长长的围巾,脖子后面总拖着那么长的一大截,飘荡着。” 据说端木家这门老亲,和我们攀来巴去,算是平辈表亲。端木朴生老师已经死了十多年了。这位端木太太因为一直在外面做事,所以大家都称呼她一声“朱先生”。我对端木老师的印象,也只是那掉在鼻梁中间的眼镜和长围巾这一点点而已,他实在只教了我连一学期都不到。 说是平辈,朱先生比我年纪大多了,已经两鬓花白,她虽憔悴,但很稳重,也整洁,眉目间藏着年轻时代的风韵。这样的形容似乎很矛盾,但她给我的第一个印象确是这样。 她是从东城她的亲戚家搬出来的,因为她在师大的图书馆工作,住亲戚家虽然方便,只是离学校太远,往返不便,我们家可离师大很近。 “老胳膊老腿儿啦!让我来来去去地赶电车,我也追不上,到了冬天,骨头节儿就仿佛泡在醋里,那么酸痛,真不是滋味儿。”她苦笑着说。 但是我想到阴暗的南屋,租给这样一个独身而患着风湿的老女人住,而我这年轻健康的却住着阳光普照的北屋,倒有点不自在,我只好说:“只要朱先生不嫌房子小,不嫌我三个孩子吵闹。” 朱先生搬来的时候,槐树叶已经掉完了,光秃秃的枝子在冷风里挺着。南屋里我们原来的那一套家具,都移到北屋来,北屋显得拥挤,但是却像暖和了些。太阳从宽大的玻璃窗透进来,照到紫红色的沙发上,发着亮光,摸摸是热的。我很喜欢这种气氛,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望着南屋朱先生在忙碌;盆儿呀,罐儿呀,煤球呀,都堆在南屋房檐下的石阶上。那地方原来我都摆着菊花,现在这么一来,原有的一点儿艺术气氛就没了。 宋妈和朱先生的一个侄女在帮着整理,中午我当然邀她来我家吃饭,她进屋来先在洋炉子旁烤着搓着她的冻得发僵的两手,看着墙上挂的我和凡带着三个孩子的照片说:“一个人也是一个家,什么都扔不下,就像蜗牛壳似的,再简单,也得把它背在身上,带来带去。” 她没有生育过,体态较少变化,也可想见她年轻时的轻盈。她如今穿着青哗叽的罩袍,平平贴贴,一点褶痕都没有,我只觉得她太整洁了。听了她的话,不知是出于安慰还是真的感觉,我说: “我现在就觉着一个人最舒服,三个孩子加一个丈夫,真乱死我了,我常对凡说,多咱能离开你们清净几天才好。要知道伺候大人也不比伺候孩子省事。”我最初是为了安慰她的孤寂,而故意说出羡慕她的话,但说来说去,也说出了我的牢骚。 “别这么说!”她笑着止住我。 “这是真话呀!”我也笑着说。 “真的离开你,你又不放心了。”她说着拍拍我的手背,仿佛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搬来后,每天早出晚归,冬天日短,回来后,天都快黑了,大家都缩在屋里过日子。窗帘拉上,探到炉中去的尾巴壶的水滚开着,孩子的吵闹欢笑声,使我应付这三间北屋里的生活,已经来不及了,这晚上的几小时简直就和屋外隔绝了一样。有时我会猛想起,对面还有一家新街坊呢!我想着到朱先生屋里去谈谈,像拜访朋友似的。但是等到夜静后,我也疲乏了,掀开窗帘一角向南屋看去,外屋的灯已经熄了,里面是她的卧室,低烛光的灯亮着,怕她已经就寝了,也就不好去打扰。有一两次也仿佛听到乐器的声音,但被孩子或客人的说笑声遮盖了,就没有注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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