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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果然!是为了最终的决定,还是挑蒋帼眉,因而杜青云洒脱得干脆辞职了。事前一点蛛丝马迹也投有。杜青云竟会是个如此深沉的人我看走了眼了?

  我以为他是……

  脑海里白茫茫,像片一望无际的雪地,冰冷虚无,没法有一点思虑、依归,与色彩。

  我以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久久都未能把过往的相交情节聚合成一幅清晰的画像,让我看清楚杜青云的脸谱是红是白,是奸是忠,是愚是智,是丑是美!

  我吓得蜷伏在床上,呼吸越来越急促。眼泪应该立即滚流出来,好泄心上抑恨。然,没有呢!

  我苦苦的干睁着眼,突然眼前昏黑一片……

  我什么东西都看不清、看不到,活像个瞎子般。对,我一定是瞎了眼了,不然,怎么会被人玩弄于掌上。那人是杜青云,也是蒋帼眉!

  恋爱是这个样子的吗?

  何以还未款尝清楚两情眷恋的甜腻,就已苦酒满杯,灌着我饮,让我肝肠寸断,死不瞑目?

  我在床上不断地翻滚,把枕头。被褥,全都蹋跌到地上去。一个翻身站起来,手上能抓到什么,都尽情往地上摔,摔它个稀巴烂。

  江福慧从来未受过这种窝囊气。

  我摔得累极,一下子倒在地上,突然凄厉地、痛快地哭起来。在我有生之年在记忆中,这是第三次嚎啕大哭。第二次,人所共知,是在父亲的丧礼上。第一次呢,追溯到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我十岁上下吧。帼眉来我家玩不知怎的,爸爸竟把我的一个洋囤囡给了她,在未征求过我同意之前,擅自地从我的玩具室内挑了那娃娃就往帼眉怀里送。

  我登时妒火中侥,爸爸除我以外,未曾钟爱过别的小女孩。我更不高兴他拿我之所有,纵使是一分一毫,去贴补别人。我有的是通天下的洋娃娃,如何舍不得其中一二?但每一个玩具都盛载着金不换、银不换的父女深情,不容外人妄动丝毫。

  于是,我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吓得父亲以及一家佣仆都慌了手脚,帼眉原本抱住洋娃娃的手一松,洋娃娃掉在地上,她连连地退到墙角去,退无可退,就站在那儿干睁眼。

  没有人理会她,一总的人对我又吻又哄又求又拜,我心内越发觉着哭得有理,只要尽情放声大哭,必会更惹人怜爱与使人屈服。

  真是一劳永逸。自此,生活上再没有不遂我心意的事情发生过了。

  这第三次的嚎啕大哭,跟第一次竟有雷同,都是蒋帼眉拿了我心爱的东西,惹起我的不快。

  然,这一次,当事人杜青云没有在场看见,我的悲痛成不了影响力,反变为徒劳无功。

  真不知哭了多久,我喘着气,慢慢回复平静。

  三十岁的人足像个十岁小孩,就为着保存不了心头喜好的人与物,覆天翻地吵个不休,幼稚不幼稚?

  想深一层,真真幼稚。情爱之事,缘来即聚,缘尽则分,勉强不得。候了三十年光景,有昙花一现的璀璩,瞬即花残人渺,其奈之何?哭不回来的事,硬吞下去,算了。

  心口的翳痛犹在。

  看看表,已经凌晨二时多,这么自管自的一闹,原来也花了好几小时了。

  我扶着墙,有气无力地走进洗手间去,不敢照镜子看去。

  几可想像出我形容的浅俗、残败。气馁、凋零,孤独等恶形恶态来,何必还要看个仔细!

  我只替自己拿了只水杯,再走出来摸着个冰箱,胡乱抓着一瓶饮品,倒到水杯里去,然后骨碌骨碌的灌下肚去。

  稍平一平气,我坐到床上去,细细思量。

  杜青云跟我,才好好的走在一起一小段日子,就如此无影无踪、无情无义,真令人不可思议。会不会其中另有原委?

  帼眉到泰国去度假,可能是老早对同学们有言在先,因此成的行,根本与杜青云毫无关系。

  杜青云辞职了,会不会是为了以一重自由的新身分去巩固我们的新关系?

  对呀,男儿志在四方,何必要死守在自己女友身旁,受那裙带尊荣所带来的层层压力?唯其要彻底而认真地跟我长相厮守,才会走上这一步棋。

  为什么我不曾想过,他可以为爱我而辞退利通银行的职位呢?若真如是,杜青云名副其实,如假包换的不爱江山爱美人了!

  人情冷暖的世界,依然再有温莎公爵的故事。我心怦然一动。

  很多后世的人都作理性的分析,认为公爵放弃如画的江山,下半生还不是以另一重更自由自在的身分享受荣华富贵?如果他知道离开国土,抛弃权柄之后的生活必是坎坷孤寒、两誓不继,他就不会作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抉择来了。

  人们难得碰上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于是忙不迭地歌功颂德,也不去深究其中的微妙和利害的人际关系。

  我江福慧是否也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心中所爱捧上个情圣的角色地位上?

  难道杜青云掉了利通银行的高职,就要饿死不成?当然不会。然,我们再发展下去,利通的业务顺理成章地会交到杜青云的手上去,最低限度,在公事上头,他早晚会变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种权势,不是旁人轻易求得。当年父亲何尝不是靠了外祖父和母亲的关系,才成银号的掌舵人?放着眼前一条平坦坦的大路不走,而要扭横折曲,迂回婉转地去达到理想,已是一番难能可贵的量度。为我而养就这番器量,更深感我心。

  如果我这乐观的推测正确,那么,青云离开香港,可能是跑来纽约会我了。

  立时间脚口怦怦跳动加速,越跳越快。

  慌忙地跑到窗前去,拉起了窗帘,外头仍是黑漆一片。

  黑夜几时才会过去,让黎明快快来临,好等我得着个美丽的答案?

  天呀!别这般折腾我成吗?

  究竟我那两个极端的推测,哪一个是真?

  如此反反覆覆,不住思量,还有没有第三个可能出现了?

  情绪的混乱与跌荡,终于使我累极,稍稍瞌上眼睡去一会,又转醒过来。

  床头电话蓦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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