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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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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站在那儿,不动如山。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他心里想着什么?我不知道。 “锒铛”一声,盂钵扔下了。他急速地、傲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转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条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挂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这就是男人?” 他走了。 空余我面对残局——也许,也许他是知道的。 残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远。 事情结束,如夜里一更,晨间怨艾。 他没有收我。 我孑然一身,抱着个婴儿,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惟一方向是与他背道而驰。 一路上,一路上,都见到地底、石下、树根、亭脚……全为法海所镇的妖。但他放过我了!我是赢家抑或输家? 忽传来禅院钟声,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残。 和尚还有寺庙可去,沿途密布白纱灯笼,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继续替天行道,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我呢? 我到哪儿去好呢? 万籁俱寂。到了结局,只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来一阵风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游戏。 咦,还有那个酣睡着的婴儿——我附了一封信,上书:“娃娃姓许,他的亲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抚育成人。含悲忍泪,心如刀割,万望善心人士……”就这样,我把他放置在一处稍登样的人家门前,隐匿一角窥看,直至有人出来把他抱进去,不再抱出来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亲死了,不知轮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两人的年纪,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轮回下去,又有些什么纠葛? “这一切都安排得不错呀。”我想。 不是吗?法海永栖幽闭,许他得到解脱,孩子倩人抚育。素贞不知这境况,她只当相公老了,然后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怀疑,只不过不恒久罢了。 抬头,凝望半残的苍白的月儿,我有什么打算?我彻底地,变得无情了! 别过人间,我便漫无目的地一直向东方走去。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方不知是过程抑或结局。海上有很多小岛,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鸟声喧。终于我寻到一个树木丛集常青的小岛,埋首隐居于深山之中,宝剑如影随形,伴我度过荒凉岁月。 我一天比一天聪明了。这真是悲哀! 对于世情,我太明白——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静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终于想通了——而人类此等蠢俗物,却永远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头一看,才发觉已经变了天…… 原来又过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没有了。 经过一番扰攘,统治中国的是鞑子,改朝换代。号“元”。 民间也有心灵无所寄托的读书人,偷偷地捧读着前朝刻本。 宋版书籍字体工整,刀法圆润,纸质坚白,墨色芳淡,保存了很久,仍闻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书末还记上校勘人的职衔、姓名和籍贯。见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满是好奇。 有没有人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呢? 有没有人记得,在西湖发生的,一个虚幻的情局,四散的灵魂? 真是太失望了。竟然连错误的报道也付诸阙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么惊动的事儿,毕竟得不到文学家的眷念——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请人给我作传,以免辜负了此番痛苦——一个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诸般地蠢蠢欲动,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过了数百年。 我很不耐烦,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当夕阳西照,塔影横空,苍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贞,潜心静修之余,有些什么欷歔?或有: -一不要提携男人。 是的,不要提携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这样地把旧恨重翻,发觉所有民间传奇中,没一个比咱更当头棒喝。 幸好也有识货的好事之徒,用说书的形式把我们的故事流传下来。 宋、元之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家伙唤冯梦龙,把它收编到《警世通言》之中,还起了个标题,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觅来一看,噫!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传记。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我不满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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