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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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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那么近乎,面面相觑,还要一个中间人传话,好不烦人。我一拧身,溜掉了。但瓜皮船的困囿,溜到何处?只靠着舱边,望着烟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结果我还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一口气把一切都说个精光: “姑娘是白素贞,四川人氏,我老爷做过处州指挥。不幸双亲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为清明节近,姑娘带了我——小青,上坟扫祭。我们在杭州,投亲没遇,无依无靠,又值一场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载,实是狼狈。” 见他洗耳恭听,甚为专注,便又道:“我们的身世,完全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 “没有了。”然后一切归于沉默。 真气馁,生平第一遭出来勾引男人,竟遇着个不通情的呆子。他简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黏黏稠稠,结成一团,半点也不晶莹通透。 素贞额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游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两滴悄悄下溜,经粉颊,遇腮红。鼻尖的另一水点,亦随人中滑至唇边…… 这两颗水珠儿,到底会不会碰上了,凝成一气?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颌处才作招呼? 许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贞竟然娇羞柔弱地,别过脸去。 他得不到落实答案。 有点依依。 素贞指指那伞。我装作看不到。 到了清波门岸上,他撑起那伞,见我俩衣衫尽湿,孤苦无依难于上路,终鼓起无穷勇气:“姑娘,这伞借予——” 我即接过:“哎,这伞相公明日来取回好了,谢谢!”——这才算有点眉目。 姊妹俩合打一伞,正欲袅袅没入雨雾中。许仙有点腼腆:“姑娘好走。” 不。素贞回首: “相公,你晓得往哪儿取伞?” “我还不晓得。” “我家住箭桥双茶坊巷口,寓外有小红门,上书白寓——许相公,明日你可准到么?” “不管晴雨,准到。” “风雨不改?” “是。” 于是我俩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伞,施展那袅袅的身段。两条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间纠缠不清,几乎没结成情茧。 我肯定这小子今夜里睡不安宁,睡梦中,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金鸡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梦惊醒。 我也在疑惑。听说世间的男人,都是叫女人伤心的同类。惟眼前一个,有什么能力叫女人伤心? 素贞的眼光,一矢中的。虽是落魄人,但却有绵绵意呀…… 结果睡不安宁的,除了二人,还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贞已把这荒宅布置妥当。箭桥双茶坊巷口的一所楼房,进来是个粉红嫩绿的大荷池,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槅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也不知自哪里偷来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龙井茶,呆望杯中嫩叶成朵,一旗一枪,浮沉不稳。 “你算定了他会来?”我问。 “当然,他说风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来,怎办?” “一定会来的。” 稍顿,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边打扫好了没有?酒菜准备好了没有?” 哎呀,我那么困,卷住横梁,刚打个呵欠,空中有只苍蝇,自投罗网,长舌一伸,先来个小点。吃过苍蝇,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锐的长牙又露出来。 “你要控制自己!”素贞教训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别坏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往下一纵,脚踏实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来,我们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来。哪有这么现成的便直可捡?他不来,不过损失一把伞,值多少?来了,得损失一生。” “难道我不也是一生吗?婚姻非同小可,人间有所谓生死相许,谁只着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载?我和他有缘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吗?他长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说中了吧? 说完撇撇嘴,跑到门外。 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太阳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贞那过分的相思,真没种,才不过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可靠吗?我不以为然。 无意识地站在门外,不做什么,其实正做着什么—— 眼睛如一张深网,撒向小巷极目处,是的,行人往来不绝。 我想,这样的生涯,多烦闷,只因为男人的一句诺言,便苦苦守候,心中还念记他的轻颦浅笑,三言两语,手挥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涯! 眼中依旧不见他的影子。只有行人往来不绝。 笔直的小巷,被我网得扭曲了。 一定会来吗——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 数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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