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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卤水鹅的女人(2)


  爸爸的名字不好听,是典型的泥土气息。他唤“谢养”,取“天生天养”。但也真是天意,他无病痛,胸膛宽大。斩鹅时又快又准,连黑鹰纹身也油汪汪地展翅预飞。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张孩儿笑脸。女人不免发挥母性。对于同性来向自己男人搭讪,我妈再不高兴,也没多话,反而我很讨厌那些丑八怪。想捉一只蟑螂放进去吓唬他们。

  妈妈其实也长得漂亮。她从前是大丸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追求的人很多。但她骄傲、执着、有主见。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只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爸的。

  当她还是一个少女,某次她去游泳,没想到中途忽然抽筋,几乎溺毙。同行的女同事气力不足,幸得杀出个强壮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不但救了她,还同她按摩小腿,近半个小时。

  他手势熟练,依循肌理,轻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节制,完全是长期处理肉类的心得。

  “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卖卤水鹅的。”妈妈回忆到:“大家都不相识,你毕竟非礼我老半天!”

  他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过是我手上一只鹅。”

  她打了他十几下。也许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没反应。

  她说:“谁都不嫁。只爱谢养。”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看得远,想得多。她不很赞成。只是没有办法,米已成炊。

  大概是怀了我以后,便跟了他。

  跟他,是她的主意。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见,我妈妈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无力自拔,她的故事当不止于此。

  只是她吃过他的卤水鹅一次,以后,一生,都得吃她的卤水鹅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义,他结交什么人,同谁来往,都不跟女人商议。但夫妻恩爱。后来,我知他练功夫,习神打——据说是一种请了神灵附身,便可护体,刀枪不入的武术。……还有些什么呢?我却不知道了。

  我们住在店子附近的旧楼,三楼连天台。这种老房子是木楼梯的,灯很暗,但胜在地方大,楼底高。又方便下楼做生意。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为他的练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间。练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设备。每当他举重,或做大动作,便出来天台;如果习神打,便关上门拜神念咒。——他的层次有多高,有多神,我们女人一点都不清楚。

  只知他有一次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强,每十天半个月,都“请师公上身”练刀。

  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妈妈,语气从未如此愤怒:“我叫了你不要随便进去!”

  “练功房好脏,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洁洗地吧。”妈反驳。

  “我自己会打理。女人不要胡来!”

  他暴喝:“你听着,没问准我不能乱动,尤其是师公神坛,——万一你身体不干净,月经来时,就坏事了。”

  又道:“还毒过黑狗血!”听来煞气多大,多诡秘。

  而且,原来阳刚的爸爸,也有忌讳。

  从此妈妈不再过问他的“嗜好”。

  我们店子请了两个人。但妈妈也得亲力亲为,她也清洁、洗刷、搬桌椅、下厨、招呼……,总之老板娘是打杂。什么都来,都摸熟门径,连巨大的鹅都得斩得头头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后,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这也是女人的“心计”吧。不知道谁吃定谁了。

  不过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们付出劳力,换取工资,这是合情合理的。只有我妈:“我有什么好处?——我的薪水只是一个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

  “晚上还得伴睡。”

  我妈以为她终生便是活在“潮州巷”,当上群鹅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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