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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我当时一个人带孩子多不容易,可到这来还天天听你的狗屁呲,你现在变得这么琐碎,把钱看得那么重要。你在这能有什么事业?你原来的理想都哪去了?”

  “我出来不就是为了体验生活吗?我不是也再读书吗?我打工不是暂时的吗?我不会变成小市民的,放心吧。”寒烟知道自己有点口饰心非,但为了面子上好看,依然不承认自己精神上的堕落。他认为人这辈子哪能不受点罪呀?正是为了明天,今天才如此受苦,年轻时不拼命,以后哪能有好日子过?

  但郑雯似乎猜到了他的念头,“你总说现在吃苦是为了以后享福,可你想过没有,每一个今天都白白的流逝过去,都苦凄凄熬过去,明天还有明天,明日复明日阿!咱们都是30岁的人了,就算以后有享受生活的钱财,我们还有享受生活的浪漫吗?我们还能再给儿子一个幸福的童年吗?”

  “反正我知道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让我拼到40岁,行不行?我就不信老天对我那么薄情。”

  “别说大话了,你我还不知道。你除了读书写文章有天分,做生意是万万不行的,因为你太容易轻信人。”

  “好好好,你说的都在理。你要真走我也不拦你,与其让你在这受罪,心情压抑,不如我在这一人吃苦。”寒烟不愿意再争下去。他的心里也很矛盾,留得住老婆,留不住她的心。什么事都是有得有失,他不想强行扭转老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生让郑雯顺着他心思去生活,只能增加她的痛苦。可是,老婆这一走,他又变成孤苦伶仃。虽然两口子这些日子总吵架,但寒烟的心里却是踏实的,体重也长了不少。况且,郑雯在温哥华中国留学生的家属中算是混得最好的,在洋人公司里干公关,每月2000美元。多少人在羡慕他们两口子,多少比他们惨多了的留学生不是也在苦熬着吗?现在的日子已经比刚出国时好多了,肉体上的苦不用受了,但精神上的失落感却更难熬。那是种见不到,说不清的东西,有时候象钢铁般沉重,有时候又稀薄得如同空气。他是谁?他要干什么?他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怎样走。选择是自由的,不象国内在一个单位要呆到老死,连退休那天办公室的窗帘什么颜色,谁的身上有什么味道,都可以提前预估到。漂流和动荡感,对于他们这种吃惯大锅饭和扎根在一个城市不动窝的人来说,是一种提心吊胆的惶惑。做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到了而立之年,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自由的空气中迷失了自己,在上百种选择中举步惟艰。回国和不回国的利弊,他反复罗列了无数次,每次都唉声叹气地把纸扔进垃圾箱。在上帝都死去的年代里,他是为虚无的精神活着,还是为实在的物质活着,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牵连,他的脑袋里一会清楚,一会糊涂。

  寒烟不明白为什么当他可以自由选择路径时,反而无法拿定主意。人这辈子大概就是要在无止无休的取舍再取舍中渡过。每一次自由的选择都是那么诱人,但同时又充满不测,在前瞻后顾反复权衡后,谁也难保自己走的路会通向天堂还是地狱。无数种或然性编织成人生这看似七彩绚丽的幻象,谁都生活在虚幻和谎言的梦中,用明天的辉煌来换取今日的黯淡,但得失有时恰恰会和人的智慧开恶意的玩笑。

  寒烟试着让朋友们劝过郑雯,起码可以等绿卡有眉目后再走不迟,但和朋友们讨论到最后,他反到从理智上站在了郑雯一边,只是从情感上难以接受那失落的冷寂。 他在6月21日下面用红笔勾了个圆圈,那天是妻子预定回国的日子,也是他的生日。选择那天启程,正好可以先给他祝贺生日,到家后,也赶得上给儿子过三岁生日。寒烟和儿子的生日仅隔两天。

  稀薄的伤感无声无息地笼罩着寒烟,他常常莫名奇妙地发呆,他意识到老婆离去将对他的留学生活是个致命打击,他怀疑自己是否能承受住那从此孤寂的岁月。但看着郑雯渐渐高兴起来的情绪,他便将那惆怅隐忍在心头。他知道老婆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有什么心事便说出来,而且从来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她出身于部队家庭,从小受的正统教育根深蒂固,没有受到多少西方影响,对生活有她自己独特的理解。寒烟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叛逆,多劫的经历使他对人生充满矛盾复杂的感受,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个高尚的自私主义者,他不甘于屈尊人下,不断地发奋追求他认为值得追求的目标,但每次在目标马上就要实现时,他却突然又调转方向,向另一个亮丽的光点扑去。

  他象头豹子般疯狂地追逐着远方的猎物,但每次接近后都是一个急停,仿佛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他在这怪圈中气喘嘘嘘地一刻不停地消耗着体力,在精疲力竭中得到一种自虐的满足,同时也迷失着方向和自我。他似乎只是陶醉于痉狞性的周期性发狠,根本不在乎脚下的路把自己带向何方,最大的乐趣就是发泄心中积聚起的带着毒素的热量。自从他的父亲和哥哥突然猝死,他的体内也存在着心脏传导阻碍的定时炸弹后,他便有些主动地向死亡挑战,进入一种歇斯地里的亢奋状态。

  他对任何既有的成规都存一种仇恨的态度。他热衷于功名,但漠视现世的欢呼,那种求索只是为了酬谢坟墓中的死者。虽然他知道哥哥如果生在世上,也未必会固执地一条路走到黑,非要写什么捞什子小说,但这个死者的遗愿给了他一种可以欺骗自己,带有一种美丽残忍的浪漫,如同吸海洛因可以使人进入神奇的境界一样,他将生命献给那虽然短暂但却使人产生巨大陶醉的痛苦之中。

  他病态的精神外部包裹着一具无法拒绝凡世诱惑的肉身,当他对自己沸腾的灵魂感到怀疑的时候,他会象沉睡而懒惰的狮子对世人嚼烂的腐肉投以好奇的目光。忘掉死者时通常是他精神陷入新的危机的时刻,这时候他就会对金钱,对情欲,对物质享受具有一种爆发的冲动。每一次时髦的浪潮都能将他勾引,使他跳琅跃起,发动一次次猛烈而短暂的冲刺。但是,这种物质的和肉体的背离会在他精神的复苏后得到更正,这时候他便会臭骂自己,再进行又一轮的回归。

  每天睡觉前他都会看看那日历的红圈。他瞒着妻子用铅笔一天天地勾着日子,6月21日象一个沉重的石碾毫不留情地向他心头一天天迫近。

  郑雯的心情向夏日飘扬的云朵,每次当天空有飞机飞过时,她都会兴奋地叫:“马上就要看见儿子了。寒烟,你要是和我一起走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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