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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卢小菲无声地离去,心里涌起一股子状似永别的凄凉。上海五月的空气里游动着一丝丝春已凋残的无奈,张实觉得挺对自己这会儿的心情。他那周而复始的白领生涯里,总算有了点涟漪,虽说他明明知道,顶多也只是死水微澜级别上的波纹,但是前面说到,他实在太渴望变化了,所以,他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面,品尝着寂寥无奈和青春永逝的悲凉,觉得自己正走在哪一出悲剧的深处。如果整个事件就此结束,几天后就将回到纽约的张实,在以后的一生里,倒也有了一块体积刚好合适的倒叙故事以资暗暗把玩,就像此刻他已经起了由头的忧伤而无害的感觉。许多人在进入中年以后,都不失时机地为自己营造了这样的回忆洞穴,善建者还能多达好几个,给中年以后的黯淡日光添上几道亮色。张实刚刚进入中年,他还不会自觉地进行如此工程,他的感伤除了夸张的部分,还有几分真实,所以,他半夜里突然接到卢小菲从她开的美发厅里打来的电话时,他的心又被激活了。

  卢小菲要他马上就去见面,时间和地点都有些脱出常规,他嘴里推辞着,心却在第一秒钟就同意了,所以,他就出现在美发厅里了。四面都是宽大明亮的镜子,一个卢小菲变成了数不清的卢小菲,数不清的卢小菲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实,张实的脑子立刻激荡起来了。他知道,这一夜,肯定不会寻常地过去了。但是,张实不是调情老手,看着卢小菲绷得紧紧的面孔,他手足无措地僵持着。卢小菲的脸,一点一点地化了开来,不知不觉中布满了笑意,恰似这个季节里漫山遍野烂漫的山花。张实的心也随之荡漾了开来,他似乎等待这个日子已经好久了。

  我醒来,眼前是一片白蒙蒙的阳光。映进眼里的图景是老板在拖地板。早晨的阳光,从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照透了老板薄薄的睡衣,她柔软的腰肢在睡衣里有弹性地起伏着,散发着光明的意象。这幅图景突然之间如针尖般地刺进了我的心里。我睁开了眼睛,无声地看着她。她一面专注地拖洗着地板,一面轻声地哼着一支什么歌儿。流动的阳光,扭动的腰肢,生动的歌声,我一时间想不起我在什么地方了。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莞尔一笑,说,你醒了,早饭在桌上。突然间,我的心里无限松弛,松弛得令我晕眩。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到达了终点,不对,像漂泊多年的游子见到了家门。这是个荒唐的感觉,我被它吓了一跳。我急急忙忙坐了起来。我的身下是客厅里的沙发,我在沙发上坐正了,看见身上的衣服皱得像咸菜。她看着又笑笑,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笑,像是受了传染。她直起身子,笑着领我去浴室洗漱,我也笑着跟了去。后来就是吃早饭,就是送她的女儿去托儿所,就是跟着她一起去慕尼黑啤酒屋,整个早上,都是她在笑,我也跟着笑。现在想起来,我笑得像个傻子,牙齿一直就那么露着。

  一切都是那个在慕尼黑啤酒屋里打工的旅游学院女生起的头,她说是来打工,其实是离家出走。她先是不顾父母反对,跟一个澳门来大陆就读的男生同居,后来发现男生在偷偷结交新的女友,就一气之下流浪去也,流浪了才知道流浪不易,口袋里没有了钱,就流不动也浪不成,她来啤酒屋打工吃饭,老板见一个花儿一样的小女孩孤身闯江湖,心下不忍,就收留她在家里住。到这里,我得说说老板了。老板早先是空姐,长得唇红齿白骨肉亭匀不在话下,后来跟着卷入出国潮的丈夫一起去了德国,夫妻俩苦干了几年,积蓄了一笔钱,就回国来了,丈夫在一家德资公司里当首代,老板就开了一家啤酒屋,附近商社株式会社里的日本职员苦无去处,夜夜来此消费,倒也真的把个啤酒屋的生意撑了起来,由此可见,二战时,相隔遥远的德国和日本结盟,还真不是偶然的。

  旅院女生一来二去,就跟一个色迷迷的日本次郎搭上了,就要答应跟他回去同住。老板打烊前,跟女生摊了牌,说,我不管你跟什么人去住,但是有一条,你必须是从你自己家里出发而不能是我这里,今天晚上,你一定得回家去,哪怕你就在家里住一夜。她的杀伐决断立时把那个十八岁的女生给慑服了,她哭哭啼啼地不敢违抗。老板看看正在喝啤酒的我,温和地说,我们一起送她回去,好不好?外面是瓢泼大雨,时间是午夜一点,我说好。送完女生回来,再送老板回家,到了她家楼下,她说,上来擦擦雨水吧。我说,不好吧,你家里人都睡了。她说,我丈夫现在睡在柏林,女儿嘛,你在她耳边吹喇叭也不一定醒。

  我的心突然用力地跳了几下,好像不管我上去不上去它自己就上去了。老板家里,从地板到桌面,都能照见人影。我们坐在客厅里说话,其间老板又做了一次夜点心,喝完桂花酒酿汤圆,马路上,起早买菜的保姆已经大声说笑着在楼下走过了。老板抱歉地笑笑,从卧室里拿出枕头毯子,暖暖地铺在沙发上,再笑笑,进卧室里去了。我躺下时,听到里面传来昵喃细碎的低语,从遥远的世界的另一头弥漫过来,我被浸润着沉入无底的睡乡。

  美发厅那一晚,卢小菲和张实也就是叙叙旧而已,虽然,那旧叙得提心吊胆险象环生,像走在风都吹得翻的吊索桥上,桥下面就是滔滔激流,开了锅似的翻腾,一失足就是千古恩怨再无了断之日。两人先是笑,笑得捧腹弯腰,卢小菲说,自小你就会欺负我。张实说你才欺负我呢,找老师告状,没收了我的小人书,害得我到今天都没有看完那套三国演义。卢小菲说是你先欺负我的,你把癞蛤蟆放在我铅笔盒里,害得我的尖叫声连隔壁教室都能听见。张实说,你欺负我才狠呢,把枕头绑在腰里,吓唬我说有了。

  卢小菲说,你欺负我才狠呢,我说不行不行你偏说行,后来就真的有了。他们笑着笑着就笑不动了,就像那天下午,老板家里静悄悄的,连女儿都在幼儿园里没回来。我跟着老板走进她的卧室去替她扛一个箱子,在挪家具的时候,触到了老板的腋窝,她格格尖笑,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也笑不动了,四周寂静,散发着茉莉花香的空气都静静地纹丝不动,我们却好像站在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吊索桥上,不赶紧用手抓紧细细的也是吊索的桥栏,就会掉下河里去了。卢小菲的笑容一点一点退去,像秋天的霜冻,慢慢覆盖了田野。张实的脸也僵上了。突然,卢小菲伏在镜子前,放声大哭,她凄声叫喊着张实张实,我真的想忘掉你啊!张实情知不好,慢慢地退到房间的另一边,仿佛想把吊索桥栏抓得紧一些;他不想掉到河里去,起码不想现在这样马马虎虎就掉下去,他事先没有预谋,所以事到临头,他犹豫了,他犹豫是因为他没有想好要做什么以及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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