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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卢小菲

  判定一件事情的好坏,不像一眼看上去的那么容易,比如,我丈夫应邀写起电视剧这件事。天下无聊之事莫过于电视剧了,这是他从前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他接受这个邀请的时候,脑子里肯定闪过这句话,可是他一声没吭就接受了。为此还去上海住了几个月。他不吭声我还说什么。我本来想说的是,这次可是你自己要去的啊。我想了想,没有说,十年夫妻下来,连点到为止都无法点了,如果我真的说了这句话,那么在他耳朵里就会翻译成:你埋怨了我十年了说是我硬要你来的美国硬要你读的学位硬要你从此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从此人生枯燥无味暗淡无光,现在,你自己走上一趟,是凶是吉是祸是福全由你自己承担再也赖不到你老婆我头上来了。

  很难说这个翻译不对,所以,要告别了再像高手过招似的暗暗在无形无色中交上几个回合的手,又何必呢。但是,我很想说出这句话就是因为我突然间无法抑制我的一个直觉:这次写作,对他对我都会有一个不同寻常的意义。我的直觉像一只经验丰富的野猫,从来不做无谓的蹿动,它一个箭步蹿上房顶那肯定是有了必须要蹿一下的理由的。所以,我在我丈夫的剧作里读到卢小菲这个人物的时候,我的感觉就是看到了那只已经蹿到了房顶上高踞屋脊睨视众生的野猫的表情。它后腿屈蹲前脚支立,活猫看上去变成了一尊雕像就像朦胧的直觉变成了一个鲜明的预见。

  张实回到阔别八年的上海,万头攥动摩肩接踵噪音震耳烟尘闷鼻的场面让他按照爱国华侨的模式激动不已,什么是爱国华侨?简单定义就是国内人烦的他喜欢,国内人喜欢的他就烦,比如,上海的石库门房子让石库门房子里的居住者烦透了,他们做梦都想住进独门独户的多层和高层建筑里去,再不要在一楼放一个屁三楼就会有人对此类天籁发表评论。可是老华侨听说要拆石库门就像要拆他家祖坟一样,从小声嘀咕到大声疾呼。我丈夫把张实家就放在石库门里,天知道他什么时候住过石库门,却偏偏也犯上了老华侨的流行病。这真是一种假激情,真给他一个石库门房子让他住住他就懵了,但是我想此刻我丈夫的假激情并非来自虚伪的口是心非,他压抑已久的乡情肯定要寻找一个宣泄口,压抑乡情的当然是异国的花园洋房,为了颠覆压抑首先颠覆我们的住房,颠覆的武器简简单单就是石库门。

  所以尽管激情是假的而颠覆的欲望是真的,这是我的野猫在房顶上眈眈而视时的发现。现在我丈夫就像在布置异国盆景那样布置起他的乡情中的家,石库门的院子窄小而整洁,夹竹桃墨绿色的叶子摇曳不止仿佛是故乡的手臂正在抚慰远游归来的孩子。张实满眼碧绿无限感怀,他深深地沉浸在诗情之中的时候就来了个卢小菲,卢小菲站在石库门的天井里,依傍着架竹桃仰望着他,像一片飞来的桃花运,张实喜不自禁奔向运气的呼唤。他们在天井里见面了就像港台的民初连续剧的画面。卢小菲与张实的关系既可疑又暧昧还毫无美感。按照我丈夫的说法,卢小菲和张实是青梅竹马,出国前的恋人,好到了上过床打过胎的地步。那时的社会风气,到了这个地步,如果男方想赖帐,吃了白食提了裤子走人的话,就会被定为流氓罪会被送去劳动教养的。

  张实跟卢小菲早就到了这个地步而后来张实并没有娶卢小菲为妻却也安然无恙,原因就是他适时地出了国,此时,再有任何麻烦想找麻烦者也鞭长莫及望洋兴叹了,这就是出国的诸多好处中比较次要的一种。主要的呢,我丈夫是这样让张实表现的,为张实怀过孕打过胎的卢小菲随后嫁了人,八年过去却对张实痴心不改而追根寻源似乎还是卢小菲欠了张实一屁股感情债,是卢小菲未能守节以致八年来耿耿于怀心有不甘甚至还有破镜重圆旧梦重续的暗示。所以,刚踏进家门的张实就被卢小菲请去吃饭,在饭桌上各自说了充满悬念的台词,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卢小菲扔下她请来的张实在饭桌上不顾,起身离去,还把张实带回来的她写给张实的信撕成了一片一片,沿街撒落,以示心情之悲痛失望之深重。到这里为止,大家都一头雾水不明究竟,他们到底怎么啦?我猜想,暂时的一头雾水恰恰就是我丈夫在这个阶段上要达到的目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可以高兴地得知他达到了。

  现在,可以回到我的直觉上来了。人类有直觉是人类尚存不多的福音之一,人在太多的地方无法直接接近事情真相,如果没有直觉,就像没有仲尼一样万古如长夜了。根据以上情节,我的直觉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丈夫在渴望浪漫渴望激情,渴望做一做违禁而又不会因此而出纰漏的故事。这个直觉来源如下:

  出国前,我在读大四,他是研究生毕业班的学生。我们约会,我们接吻,我们上床,我们结婚,我们出国。跟所有的在校生的恋爱过程如出一个模子,平淡无奇乏善可陈。整个恋爱期间,最惊险的故事,也就是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过了一夜。

  那是一个没有晚霞的周末傍晚,我丈夫来到我的宿舍楼下,截住我,要我跟他走,神情坚决得有些毅然决然的意味,好像不是去约会而是去炸掉德军即将通过的一座大桥。我们来到了教工宿舍,筒子楼里五味杂陈,一个个监房似的并列着的门洞里传出庸常人生的琐碎音响。我们来到一扇门前停下,他掏出钥匙以幅度很小的动作,警觉而迅速地开了门。我们像两个溜门撬锁的偷儿,闪进了屋里。反手关上门,他看着我,激动地告诉我,这是他的一个留校任教的同学的宿舍。我就是要跟你过上一夜,整整一个夜晚,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因为激动而湿润发亮。我们迫不及待地脱去衣服,钻进有着刺鼻的头油味的被子里面。被窝冰凉,床板死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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