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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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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宫会,洪钧在东华门外,遇见许多熟人。平日罕见人面的亲友,这时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都赶了来道喜照料。长元吴会馆值年的张司事,是国子监的一名典籍,比未入流差胜一筹的从九品小官儿,平时在这些地方是没有人理睬的。此时却出人头地了,只见他高高举着一顶簇新的大帽子,上面衔水晶的素金顶,一面从人丛里往前挤,一面大声吆喝:“借光!借光!新科状元的吉服冠来了!” 等他挤到前面,自有人帮着将洪钧原戴的、属于新贡士专用的三枝九叶朝冠取了下来,换戴张司事手中的状元吉服冠。接着,就该回会馆了。 “车子备下了,请赶快上车吧。”张司事左手虚虚地拢着洪钧的背,右手前伸,作个驱散众人的姿势,而口中也还不止:“马上本省本府的前辈都会来道喜。应酬完了,得赶快去拜老师,从倭中堂起,都要拜到。执帖的长随、拜匣、红毡条,我都备下了;贽敬要看殿撰公的意思再办。” “费心,费心!”洪钧满口道谢,“一切都请老兄作主劳神。” 张司事却真的劳了神,照应状元以外,还要照应吴宝恕与吴大澄。安排上车,出宣武门直到长元吴会馆。刚进街口,只听见爆竹大响,接连不断;人声喧哗,都在嚷着:“看状元、看状元!” 听这一说,跨辕的张司事脸上像飞了金一样;回身将车帷使劲往上一掀,搭上车篷。洪钧眼前一亮,随即觉得眼花缭乱,看出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想作个笑容作为报答,却发觉嘴角发酸——这才意会到自己原不曾合过笑口,所以嘴角的肌肉被拉得酸了。 车子到门,鼓乐大作,爆竹愈响。洪钧从车厢中跨下来,发现会馆大门,与一早出门时大不相同,张灯结彩以外,最触目的新贴一副红纸的楹联,五言对句:“禹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 “这副对联从道光十二年壬辰贴过以后,一直到今朝三十八年了!”张司事说。 原来凡是会馆,若遇本地有新贡士大魁天下,照例都贴这样一副楹联。苏州的状元在洪钧之前,是道光十二年的吴钟骏,算起来相隔了三十八年,所以张司事有此说法。 此时的洪钧,却没有功夫去细究他话中的道理,因为贺客已经济济一堂。除了熟人以外,更多是不相识的同乡。三年一度,青钱万选,独一无二的状元出在苏州,凡是乡党,无不同沾殊荣,自然要来分享这一番热闹兴奋的欢乐。 接着,一拨一拨的车马到门,苏常两府的达官,殷兆镛、庞钟璐、翁同龢都亲来致贺。还有潘苇如的一位“老太爷”——潘观保,年高德劭,居于乡长的地位,商量第二天金殿胪唱,顺天府尹送状元到会馆以后,即时开贺,定哪家饭庄子的席;邀哪家班子的戏;该请哪些人;出帖具名的是谁;分金如何分配?计议未定,只听会馆中侍应宾客的长班,高声唱道:“潘大人到!” 不用说,该“大人”称呼而姓潘的,只有换了红顶子不多时候的潘祖荫,也就是新科状元的老师。所以洪钧急急忙忙赶了出去,从大门口将潘祖荫迎了进来。张司事已铺好了红毡条,准备洪钧大礼参拜。 “不敢当,不敢当!”潘祖荫一定不肯受礼。 “应该的,应该的!”同乡纷纷代劝,而潘祖荫执意不从,理由是他的胞叔潘观保在,不敢僭越。 扰攘久久,洪钧到底还是跪了一跪。潘祖荫被人强捺在东面太师椅上受了礼,少不得有一番赞扬的话。 “平心而论,文卿这本卷子,写作俱佳,如有神助;众论所归,绝无半点侥幸。”他说:“我是早就从字上看出来了,有人问我,我不肯说,说了就可能害了文卿了!” “是!老师栽培,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洪钧当然也要谦虚,“其实,清卿的文章,比我高明。” “清卿也好,可惜长了些。”潘祖荫起身说道:“文卿该去拜一拜其他几位老师,我不多坐了。” “回头我去给太老师、老师、师母请安。” “不必,不必!有空就来,没有空明天再说。”潘祖荫放低了声音说:“倭中堂为人方正,你去的时候不要穿得太华丽。” “是!多谢老师关照。” 因为潘祖荫有此叮嘱,所以洪钧特意换一身朴实无华的旧衣服去谒见倭仁。到门先送贽敬与红包,升堂以大礼参拜。倭仁受了礼,却不受他的贽敬;从袖子里将一个包着一百两银票的红包,亲手递还门生,说是:“我知道你境况不怎么好,无须有此。你收了回去吧!” 这是从未听说过的事,若非倭仁的道学出了名,一定会令人疑心,是不是老师嫌贽敬菲薄,在发脾气?不过,谁知倭仁此举是出于体谅门生的厚意,洪钧仍然恳挚地一再请求“赏收”。无奈师命不可违,只好在“长者赐,不敢辞”的道理之下,不安地收回红包。 “你的老亲都在堂?”倭仁亲切地开始跟状元门生叙家常。 “先父见背了;老母在堂。” “你们昆仲几位?” “四个。”洪钧答说,“门生行三。” “想来早已娶亲了?” “是!” “世居苏州?” “门生原籍安徽歙县。先父手里迁到苏州的。” “苏州我也住过,财赋之区不免奢靡。当年汤文正的遗爱,如今不大看得见了。” 一代理学名臣的汤斌,康熙初年当江苏巡抚,在苏州留下的遗爱甚多。洪钧不知倭仁指的是哪一点,无从置答,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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