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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婆婆用不着为难,我借钱给婆婆就是。”

  两人交谈的声音,越说越高;蔼如耳朵尖,虽隔着一层板壁,听得还是很清楚。她觉得小王妈的居心倒还正派,而母亲的强人所难,却大可不必。现在听到小王妈作此表示,深怕母亲会贸然接受,不能不出面了。

  “娘!”话在人先,她隔着门帘便已开口,“这不是什么急的事!”

  “是呀!”小王妈迎着蔼如的面接口,“钱上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必急着卖地?”

  “那,那就搁一搁。”李婆婆拗不过女儿的意思,只好暂作罢论,但仍旧加了一句:“户头还是要找。”

  “慢慢找,慢慢找!”小王妈说,“或者托马地保也可以。”

  卖地之事就不再谈了。小王妈又坐了一会,辞回望海阁;将李家的喜讯也带到了望海阁,众口相传,都知道蔼如要做“夫人”了。

  是李家的旧人,当然都为李婆婆母女高兴,而且自觉脸上亦有光采。但新来的一班人,就不是那么想了;尤其是住在楼上的燕春,出语尖酸,拿这件事当作天大的一个笑话。

  “窑姐儿坐花轿、做夫人,你们听说过没有?还好,没有说要替她造贞节牌坊。王三婶也是。”燕春口中的“王三婶”,是小王妈主政望海阁以后所挣得的“官称”。她说,“得着风,便是雨。人家想做官太太想得入迷了,平空瞎编说有那么一封信,王三婶居然就信了。真正‘笑话年年有,今年格外多’。”

  于是真有好事的人去问小王妈:“王三婶,你看见了洪三爷的信没有?”

  小王妈不知就里,老实答说:“没有!我又不识字,人家拿信给我看什么?”

  这一来便像证实了燕春的判断无误,李家母女在骗人。“本来嘛!”原来将信将疑的人,也同意燕春的看法了,“人家洪三爷到底是衙门里的老爷,讲身份、讲面子;凭什么管一张条子便唤了来陪酒的姑娘叫‘夫人’?而况洪三爷本就有大太太在苏州的!”

  这些话少不得有李家的旧人去告诉“老东家”,蔼如听了当然很不是味道,而表面还能淡然处之。李婆婆却气得发抖,夜半不曾睡着,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呻吟了。

  蔼如中夜惊醒,急披衣起床,到母亲卧室中来探视。擎灯揭帐,拿手按在李婆婆额上,幸喜并未发烧。只要不是有病,做女儿的便放心了。

  “娘!”蔼如劝慰她说,“理那些冷言冷语干什么?气坏了身子,不正如了那一班人的意?”

  “我不是气,我是急。”

  “急?”蔼如诧异,“急什么?”

  “也不是急,是担心。”李婆婆说,“倘或真的让他们说中了,我们娘儿俩怎么再见人?”

  “不会的!”蔼如极有信心地答说:“三爷不是那种人。如果他要骗娘跟我,早就骗了,何必等到现在?”

  “是呀!我想三爷是读书人;而况你待他总算不错的了!人心是肉做的,将心比心,想来决不会恩将仇报。不过,唉!”李婆婆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一下将蔼如搞得烦躁了,“娘,”她是微感不耐的语气,“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有话不说出来,闷在心里,自己不舒服,惹得人家也不痛快。”

  “我是这么想,人总不可贪非份之福。凡事来得太容易,大顺利了,每每是靠不住的多。”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瞎疑心。”蔼如突然发觉自己的话欠柔和,因而停了一会,平心静气地说:“娘!你的想法不大对。第一,这也不算非份之福。我们李家的家世,莫非就比不过他们洪家?第二,来得也不是很容易、很顺利。他是老早就在筹划这件事了,经过多少波折,才能成功。若说好事多磨,照我看,也磨够了!娘,有许多情形你不知道。”她想起多少个漫漫长夜,辗转反侧,为相思独受煎熬的苦楚,不由得声音哽咽了,“娘,你知道我吞了多少泪水,才有今天这一天?”

  见此光景,李婆婆大为心疼,“好女儿,好女儿!你不要伤心。”她颤巍巍地伸出枯干的手,按在她腿上说:“怪我不好,真是瞎疑心。”

  “也难怪他们妒忌。”蔼如轻轻将她母亲的手,塞入被窝,“只有不理他们是最聪明的办法。”

  李婆婆点点头,“有件事,我忘了问你。”她说,“你给三爷回了信没有。”

  “没有。”

  “怎么不回信呢?”

  听母亲有嗔怪之意,蔼如便不作解释,只是将顺:“我明天就写。”

  李婆婆想了想问道:“你这会儿倦不倦?”

  “还好。

  “那就索性此刻就写。”李婆婆挣扎着坐起身子,“我有些话,要告诉三爷。”

  蔼如料知这封信如果不写,母亲亦不会睡得着。因而如言照办,将笔砚取了出来,剔亮了灯,又倒两杯热茶,一杯奉母,一杯自饮,听她母亲要跟洪钧说些什么?

  “由我出面,算是我的信。话比较好说些。”

  蔼如微感意外,脱口说了一句:“用娘的名义写?”

  “怎么?”李婆婆愕然,“我不能写给他?”

  “不是,不是!”蔼如急忙答说:“没有什么不能。可是,怎么称呼呢?莫非也称‘三爷’?”

  “‘三爷’是口头的称呼,怎么能写在纸上?”李婆婆很快地说:“亏你还是读书识字的呢!这就把你难倒了?当然是称‘贤婿’。”

  想想不错。现成的称呼,何以竟会成为难题?蔼如自己也好笑了。提起笔来,先写下一句:“文卿贤婿如晤”,然后说道:“娘,你说吧!”

  “你说:来信收到了,高兴得很。一直盼望他的信,没有消息,眼睛都望酸了,所以现在得他这封信,格外觉得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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