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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蔼如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不接家眷来?”

  “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接什么家眷?”

  “原来一个人,”霞初问道:“苏州总有亲人吧?”

  “最亲的,也不过堂房弟兄。本来倒有一个弟弟带在身边,前年夏天死掉了。”

  “那,那为什么不娶亲呢?”

  “这话就难说了!”潘司事摇摇头,显得很吃力地说:“第一,在关上混个小差使,不敢弄个家累在身上;第二,我也不愿意找个又粗又蠢,除了烧饭生孩子一无可取的老婆。至于我看得上的,人家又决不会嫁我。想想连口都不必开,开了口是自找烦恼。”

  霞初听得很仔细,从他最后一句话中,听出因由,随即问道:“想来你也曾看中过哪家的小姐?”

  “也不好算是小姐。”

  “总也不会是丫头!”彼此熟了,霞初说话就比较随便,自以为聪明地说:“我知道,大概是哪里的小孤孀。你不妨说说看。”

  “也不是什么小孤孀。”潘司事忽然有点不耐烦了,“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越是如此,越使霞初好奇;料他不会峻拒,便顽皮地笑道:“问问怕啥!倒偏要做个讨厌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潘司事偏着头沉吟了好一会问道:“你一定想知道?”

  “是啊!”

  “那我就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了这一句,他起身走了开去,仿佛怕看见她的脸色似地。

  霞初先当他指蔼如,这一躲避,恍然大悟,一颗心立即跳得很厉害了!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忘掉应该答话。而在潘司事,这却是难堪的沉寂;明知开了口是自找烦恼,偏偏不能自制,所以心里不胜悔恨。

  “我是说着玩的!”他极力想抹掉这段不愉快的记忆。“我没有那么傻!”

  这句话,使得霞初暂时解消了必须有所表示的窘迫,微笑着站起身来,取出镜盒,准备卸妆。灯的位置摆得不对,镜中暗沉沉地全不分明,因而回头说道:“潘老爷,劳驾帮个忙,我看不见。”

  潘司事欣然应命,捧着灯站在霞初身后看她拔去簪子,解开发髻,披下来一头动人心魄的长发。

  看着镜中从容自如,旁若无人的霞初的神态,潘司事蓦地里省悟,心头涌起无比的自信——霞初已将他伺候妆台的差使,视作理所当然了!如果不是已作了付托终身的打算,如何能出以这样受之无愧的态度?

  于是,他放下了灯,一把将霞初抱了起来,面对面问道:“你嫁给我做老婆,好不好?”

  他的动作和言语,都嫌鲁莽了些;可是霞初并未受惊,只是有些困扰,仿佛他这话说得太早了一点,她还来不及准备答语。

  然而,终于还是很快地开了口,是以问为答:“你不嫌我的出身?”

  “这话问得多余。我不比洪三爷,我自己可以作自己的主。”

  “可惜我作不了自己的主。”霞初答说:“第一,官司没有了——”

  “官司不要紧。”

  “你听我说完。官司我也知道不要紧了。可是还有,倪家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再说,我也还有债务。”

  这一番话是当头一棒,打得潘司事嗫嚅不知所答。只是倔强地说:“我想,总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霞初不答,只摸着他的脸,似笑非笑地,神情显得很暧昧。这样的态度倒使得潘司事着急了。

  “到底怎么样,你总该有句切切实实的话吧?”

  “你要我怎么说?”

  “如果,”潘司事很用心地说:“倪家不追,债务又能了结,那时候你怎么样?”

  “那时候,”霞初甜甜地笑道:“我不就要做潘太太了?”

  “真的?”

  “莫非还要我罚咒?”霞初嗔道:“你几时见我跟人说过假话?”

  “喔,喔,对不起,对不起!”潘司事赶紧赔着笑说,“凡事太好了,就好像不大容易叫人相信。”说着,眼睛发直,然后突然放开手,往上一跳,再搂着霞初,吻个不住。

  “不要,不要!当心有人看见,什么样子?”

  “哪会有人看见;除非是洪三爷或者蔼如。”

  潘司事笑道:“今天真正是奇遇!洪三爷不要得意;明天我要把我们的事告诉了他,包管他要羡慕我!”

  * * *

  一清早在廊下不期而遇。潘司事是从半夜起,笑容就没有消失过,而洪钧却不知他有大大的喜事,只当他在笑他,脸上讪讪地,倒有些不大得劲。

  “恭喜,恭喜!”潘司事拱手称贺,“终于定情了。”他忍不住谈自己:“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

  接下来,潘司事谈他的平生第一得意,也是最大得意之事。话说得既急且乱,而洪钧又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情倾听,因而直到听完,还不十分弄得清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霞初答应跟你了?”

  “不是什么跟我,是嫁我!”

  “什么时候?”

  “那还早。”潘司事奇怪地问,“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第一是倪家的纠葛要了清楚;第二是她的债务要了清楚。怎么你都没有听见?”

  洪钧无法回答他的话,只想到应该表示为他高兴,便即微笑称贺:“恭喜,恭喜!这倒真是奇遇。不过,”他由霞初想到蔼如,心往下一沉,脱口说道:“这一来,我的罪孽可更深重了!”

  何出此言?潘司事只当自己听错了,愕然相问:“什么罪孽深重?”

  洪钧这时才发觉自己说话欠检点;但既已失言,亦就不必隐瞒,想了想轻声说了句:“蔼如还是处子!”

  潘司事的腹笥有限,遽听不知所谓,思索了一会才弄明白什么叫“处子”;惊奇之下,不由得大声问道:

  “什么?还是黄花闺女!”

  “轻点、轻点!”洪钧着急地埋怨,“你真是草包!这样大呼小叫做什么?”

  潘司事睁大双眼,楞了好一会才说:“你说得不错,真是奇遇!同时同地都碰到一起了。”

  “麻烦也都碰到一起了!”洪钧苦笑着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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