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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多谢张老爷!”蔼如由衷地感激,而声音却因有抑制而显得平静,“等我娘好了,我到府上给张老爷上匾磕头。”

  “上匾不敢当;磕头更不敢当。”张大夫说:“我倒是有件事托你,今天没功夫说,改天详细谈。”

  即使张大夫有意谈下去,蔼如亦无心听他。在她,此时一切都不关心,关心的,只是母亲的病。口中与张大夫交谈,双眼却不断瞟向病榻——看是看不到什么,听倒听出名堂来了。

  “张老爷,你听!”她兴奋地说:“痰好像下去了些。”

  于是张大夫细看静听,点点头说:“有转机了!”

  不懂医道的人也看得出来,李婆婆的病,确是有了转机。最明显的自然是喉头不再像抽风箱般那样“呼噜、呼噜”地上痰;眼睛虽还闭着,眼皮却不时跳动;嘴角也一牵一牵地;在在叫人相信,昏迷的李婆婆是在逐渐恢复知觉之中。

  “脉也好得多了!”张大夫提出警告:“不过,虽有转机,未脱险境,你们要格外当心。”

  “是!”蔼如答说,“我亲自看着。”

  “最好轮班看护,这个病最麻烦,不是十天半个月就会好的。”张大夫很关切地,“你可不要累倒了。”

  “不会!”蔼如强笑着。

  “明天中午我再来。如果情形有变,即时打发人通知我,不拘什么时候,无须顾忌。”

  “我知道!”蔼如感激得要掉眼泪,“什么叫‘医家有割股之心’,我今天算是领悟了。”

  “真是!”小王妈也说,“像张老爷这样的热心肠,不知积了多少阴功?少爷大富大贵的日子在后头。”

  张大夫矜持地微笑着,别无表示。蔼如送客出门,回到楼上与小王妈计议轮班守护,“四更天了!”她说,“你去睡吧!白天非你不可。以后都是这样,你上半夜,我下半夜。”

  “这样也好。”小王妈接着问道:“明天、后天都有客人定了地方——”

  “这怎么行!”蔼如不等她说完,便即抢着打断。

  “我也知道,第一,没有人手;第二,病人要清静;第三小姐也没心思应酬。不过,客人不是这么想。”

  “不这么想,怎么想?”

  受了抢白的小王妈,不再接口,停了一会说道:“明天一早,得我亲自去走一趟;人家帖子都老早发出去了,要趁早请人家改期。”

  “改期也不行!不知道哪天才能请客人上门。”

  小王妈的脸色越发阴沉了。蔼如不免奇怪,家有病人,不能如常待客,暂时闭门息个一两个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以她放出这副嘴脸?倒要问上一问。

  “怎么?有什么不对?”

  “没有什么?”小王妈避而不答,“等婆婆好点再说。”

  听她这一说,蔼如也就懒得再问了。等小王妈和阿翠料理茶水,检点灯烛,掩门而去,东海初日,已经冉冉而升了。

  但李婆婆卧室中,却仍如深夜。老年人畏风、畏光亮、畏喧耳的涛声;窗户密闭,还遮得厚厚的窗帘;即使是在白昼,如果不点灯,亦必是漆黑一片。

  此时的蔼如,孤灯独对,守着濒死而未脱险境的老母,那份凄凉忧惧的心情,是她从未经验过的。回想这几年的飘泊沦落,既未能积下一笔大大的缠头资,让母亲得以安享余年;又不能脱籍从良,觅个好好的归宿。抛头露面,忍辱含垢,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样想着,立刻便对眼前的生涯,起了无限的厌倦之感。可是“牌子”一日不除,便一日不能拒绝生张熟魏上门。想起刚才谈到暂时谢客,小王妈那种面有难色,不以为然的表情,她不仅深感委屈,而且有些愤懑。

  只等母亲病好,得要好好作个计较,再不能这样子得过且过了!她在想,怎得有个识见高超而又可以肺腑相见的人,促膝深谈,为自己筹划出一条妥善的路子来。

  紧接在这个念头之后,脑中随即出现了洪钧的影子。一缕情丝荡漾,倏忽之间延伸蔡绕,将她一颗火热的心包得紧紧地,有着抑制不住的思慕;恨不得孤灯的另一面便坐着洪钧,即令不言,只默然相对,便是一种无可代替的安慰。

  然而这是空想!怅惘之余,觉得唯有用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办法,借纸笔片面倾诉那些不肯为他人道的话。

  这也是排愁遣闷的好法子。主意既定,回自己画室去取来纸笔;先到床前看一看母亲,病势似乎又平伏了些,便越发放心,剔亮了灯,伸纸磨墨,咬着笔管想第一段。

  第一段构思很顺利,照例的问讯以外,便叙她母亲得病的情形,不提黄委员,更不提何百瑞,只说遭遇意外的拂逆,急怒攻心,因而中风。初步虽已脱险,却仍怕会有变化。接着提到洪老太太的伤寒,说她与洪钧的境遇相似,却故意不用“同病相怜”这句成语,只说由自己此时的心境,体会到洪老太太起病之初,洪钧的忧急痛苦,才知道他的不进京赴会试真是明智的决定。不然,亦一定因为心悬两地,文思窘涩而像吴大澄一样,虚此一行。

  由这里便转到洪钧的动向了。目的是劝驾,希望能早日相晤。但话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为洪钧设想,烟台旧游之地,宾主相得,气候宜人,是读书用功,准备下科出人头地的好地方。

  再一种是从自己这方面着笔,直截了当地说:如今老母病重,前路茫茫,不知何以为计?自觉可与商议大事的,只有洪钧一个人。倘或堂上已占勿药,盼他早早回烟台。

  前一种说法太泛,后一种说法则又太切。蔼如握笔踌躇,反复考量,终于发觉,最好的说法,是将两者合而为一。

  这样的长信,又有许多事实,无限深情,要委婉地含蓄在内,在蔼如自是件煞费经营的事;而况还要照料病榻,所以断断续续一直到第二天才写完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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