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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是的,他帮我的忙,愿意跟我做一笔交易:拿五百两银子,买回庚帖。”

  “啊!这是要退婚。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嫌贫爱富。”

  “这可是想不到的事!”李小红接着又问:“那么,陈相公,你怎么样呢?”

  “我能怎么样?我还能卖妻?无非为一张退婚的笔据,给了他们就完了。”

  李小红拿他的话细想了一遍,埋怨他说:“陈相公,你这件事做得鲁莽了;倘或那位小姐一片心还是在你身上,你不是太辜负她了吗?”

  “那位小姐只见过一次面。几年以来,她亦从未有过什么表示。若以为她一片心在我身上,岂非我自作多情?再说,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就算我非她不娶,她亦不能违拗父命,非我不嫁。那一来,倒是害了她了!我何苦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这番见解,使得李小红大为钦佩,觉得他不但有骨气,而且通情达理,为人厚道。再看他言语从容,气概轩昂,决非没有出头之日的人,值得帮他一个忙。

  转念到此,随即就作了一个决定,便即问道:“明天就是中元,不到一个月就要考了。陈相公,你怎么还在这里闲逛?要赶快回湖北才是啊!”

  “不,一时不想回去了,得过且过,混着再说。”

  “那不好!”李小红的语气不自觉地重了,“读书人只有这一条路才是正途。你又不是考不上,怎么可以因为一时的不顺遂,自己跟自己赌气?”

  陈銮一直侃侃而谈,是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态度;唯有到了这时候,只能报以苦笑了。

  “你请坐一坐!”李小红站起身来说:“我马上就来。”

  她回到卧室,关上了门,打开梳妆台的抽斗,取出一个藏私房钱的首饰箱,检点银票,恰好有五百多两。留下余数,将凑足了整五百两的十来张银票,用个红封套装好,揣入怀中,仍回厅上。

  “陈相公,”她特意这样问:“你不是说话做事不痛快的酸秀才,也不会嫌我的身份看不起我。是不是?”

  “言重,言重!我何敢看不起人?”

  “那就是了!”她将红封套取了出来,“我借你五百两银子。等你得意了加倍还我。”

  陈銮大出意外。楞了半天,突然心头一阵酸、一阵紧,挤出两行热泪。

  这两行热泪中,有感激、有牢骚、有辛酸,一发不可收拾。以致李小红家上上下下闻声都惊愕不上。然而陈銮何以痛哭流涕,除了他自己,只有李小红知道,不过她却绝口不言。

  陈銮亦真不负期许,这一年就中了举人;第二年庚辰科会试联捷成进士。殿试既毕,金殿胪唱,高高中了一甲第三名。因为陈继昌连中三元,皇帝且曾特为赋诗志喜的缘故,这一榜天下知名,李小红亦听人说起,探花是湖北的陈銮,心里当然高兴。

  另有个人适得其反,便是陈銮已退了婚的未婚妻;那盐商家的小姐,既悲且愤,郁郁而终。做父亲的痛悔不已,然而亦只有自怨自艾而已。

  渐渐地,有人知道李小红的风尘巨眼了。因为陈銮有信给她,希望她杜门谢客,以便进一步作结成连理的打算;李小红自然乐从。名妓退藏于密,少不得有人打听原委;李小红亦不必再有顾忌,当时资助陈銮的这番义举,便很快地播腾人口了。

  于是,那盐商家有门客献计,给了李小红的假母一笔很可观的款子,为她赎身,迎入家门,收为义女。其时嘉庆皇帝已在庚辰年秋天,崩于热河,新君嗣位,年号道光。道光二年壬午科乡试,庚辰科的三鼎甲都放了副主考,陈继昌到陕甘;许乃普到河南;陈銮正好放到密迩两江的浙江。

  到三场已罢,试官出闱。那盐商所请的大媒,已早从江宁到了杭州在等着了。陈銮听说是他过去的岳家愿结婚姻,一口峻拒;及至听大媒细说缘由,才知新娘就是他的红粉知己李小红,不觉喜出望外——他原就怀着一桩莫大的心事,委屈李小红为侧室,则于情不忍,于理不当,若是明煤正娶,又苦于李小红的出身不正,言官纠弹,将会获罪。如今变换身份,出身良家,纵或过去曾沦落风尘,但有此一段不寻常的遇合在内,情有可原,即使皇帝当面诘责,亦不妨据实而奏,邀得宽免。因此,欣然乐从,随即请浙江巡抚,也是他的同乡、湖北黄梅的帅承瀛代奏,乞假一月,赴江宁迎娶。

  李小红就此“飞上枝头作凤凰”,带着十万银子的嫁妆,坐上花轿,做了翰林夫人。十七年之后,重回江宁,已是起居八座的总督夫人。这一年适逢大比之年,陈銮以署理两江总督的身份,入闱监临。李小红偶尔想起当年的遇合之奇,在中秋那天,盛妆重临故地;细寻旧日门户,居然还有当年的手帕姊妹,而至今仍为乐户。于是吩咐随从,用她的私房为她们即时赎身,挑选未婚而肯上进的“材官”,一一为她们婚配。成为秦淮河曲巷旧院之中,数百年来第一桩有声有色的快举。

  * * *

  “诚为‘快举’,我亦云然。”洪钧算了一下说道:“照二哥所谈,是二十五年以前的事;当时目睹此番快举的,想来还大有人在。”

  他的想法跟吴大澄一样,却都错了。二十五年诚然不算太长,如果及笄之年曾见过出身钓鱼巷的总督夫人降尊纤贵,重临旧地来访故交,那么至今亦不过四十岁。可是,这二十年的江宁,有十四年在洪扬手中,大劫之余,烟花零落;钓鱼巷中,连李小红的!日日香闺,都没有人能够指认,更哪里还有人能够知道这段掌故?

  虽说失望而归,但吴大澄所谈的陈銮的故事,却使洪钧十分向往。以致那两三日之中,尽管时时刻刻握着一本新买来的书,但视而不见,心里不是想着几十年前钓鱼巷中的一李,就是想着几十天前望海阁中的一李。

  * * *

  入闱那天黎明,号炮三响,点名进场。一万多举子,在雨雪中排队等候,却似乎个个精神抖擞,不以为苦。轮到洪钧和吴大澄领签进门,已在午夜。幸喜搜检不算苛刻,顺顺利利地进入贡院大门,领了卷子。卷面上刊着字号;洪钧领到的是荒字六十六号,也就是荒字第六十六号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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