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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这也还来得及。”张仲襄放下酒杯,转脸说道:“蔼如,请你替我装半碗饭来。我得找人到沙船上去接个头。”

  “我们一起走。”洪钧接着他的话说:“我先到老大那里看一看。”

  “也好。我们就在老大那里见面好了。”

  于是张仲襄和洪钧匆匆饭罢,相偕离了望海阁。蔼如原以为洪钧总有一句话交代,而竟无有;到送他们下楼时,她到底忍不住了,拉住他的衣服,悄悄问了一句:“今晚上你还来不来?”

  “要来!”洪钧应声而答。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妥;万士弘遭此挫折,困难重重,在他那里也许彻夜筹谋,岂不是让她白等一宵?

  正想改口,却让蔼如说在前面了:“我等你!”是清清楚楚、毫不含糊的声音。

  * * *

  在万家,一直到午夜他们异姓手足才有交谈的机会。可是到了可以说话的时候,却反而没有话说;因为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万士弘像一下子老了十年。洪钧看在眼里,不禁想哭,“大哥!”他终于找到一句话说:“不要气馁!”

  万士弘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硬挤出一丝笑容,“你不要替我难过!”他说,“局面还不致于不可救药!人欠欠人,清理下来,还可以相抵。”

  “大哥!”张仲襄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跟文卿商量过了,他明天就走,替你去料理茶庄的股份。你是怎么个打算?趁早交代文卿。”

  “茶庄的股份?”万士弘茫然不知所答;定一定神才想起来,“喔、喔,我倒忘记了。千把银子的事——”

  “大哥,”张仲襄打断他的话说,“别看千把银子,至少也是个退步。我跟文卿的意思是,事到如今,你无须再客气。人家有难,你救过人家;现在你遭遇拂逆,人家也该帮你的忙。其实也不是要人家帮忙,只不过该归你的归你而已。”

  “嗯!”万士弘想一想问:“你倒说,该怎么办?”

  “自然是收股份。当初人家是多少钱下本?”

  “他跟我说过,是三千两银子的本钱。”

  “现在就是四千两了,你有四分之一的股份在内。”张仲襄说,“大哥,我替你写一封切切实实的信。就说全权委托文卿,代表你立一张合伙经营的笔据,你看如何?”

  “也好!”万士弘问道:“明天有船吗?”

  “有一条沙船,明天趁午潮出口,我已经替文卿讲好了,搭那条船走。”

  “沙船?”万士弘踌躇着说:“这两天风浪很大,我真有点不大放心。”

  到这样的地步,万士弘依旧关怀着他人行旅的安危,着实令人感动;洪钧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挺一挺腰板,很不在乎地说:“大哥,你尽管放心!绝无危险。”

  万士弘笑了,是自觉安慰的笑;五月十三关帝庙结盟,毕竟有些用处。“我有你们两位共患难的兄弟,我还怕什么?”他拍拍洪钧的肩说,“我也懂点麻衣相法,你的福命大,一定一路顺风。”

  “时候不早了。我先把文卿要带去的信写起来!”说着,张仲襄走向书桌,与万士弘商议着重新写过一封信,又交代了几句办交涉必须注意的要点,将洪钧送走。他自己仍旧留了下来,要了解万士弘如何应付难关。

  洪钧便直投望海阁会践约会。走到半途,空中飘下雨点,好在望海阁已经在望,紧一紧脚步,一口气赶到。只见大门虚掩,楼头灯火荧然,显然的,蔼如正在等候。

  推门进去,有打杂的来接过他手里的灯笼,送到楼梯口;阿翠迎了上来,高兴地说:“总算来了!”

  “怎么?”洪钧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当我说了话不算?”

  “总当三爷在万大爷家有事,分不开身。”阿翠又说:“迟来一步,就要淋雨了。”

  就这样已经显得有些狼狈;一上楼,主婢二人先拿干毛巾替洪钧抹干头面衣服上的水渍。接着,小王妈端来一个托盘,四碟小菜一盂粥,请洪钧宵夜。

  这使得洪钧记起一件事,随即歉然说道:“你儿子的事,只好等我回来再说了。”

  “是!不急。”小王妈答说,“将来要请三爷栽培。”

  “三爷,”蔼如接口问道:“你看阿培怎么样?”

  “很聪明、很好的一个孩子。”

  “这样说,是中意了!既然如此,”蔼如转脸向小王妈说,“你明天就把阿培喊回家来!燕子窠那种地方,越早离开越好。”

  “好的。”小王妈欣然同意,向阿翠招一招手,一起下楼,好让洪钧与蔼如话别。

  就这时隐隐雷声,从海上而来;正当洪钧与蔼如侧耳凝神,细辨雨势时,只听从空而降的霹雳,如天崩地诉般,将望海阁的门窗都震得格格作响。蔼如粉面失色,但极力保持着镇静;洪钧急忙一把将她揽在怀中,轻拍着她的背,作为抚慰。

  暴雷一个接一个,闪电一道接一道,而最可怕的却是雨势,那种紧密的喧哗之声,直如翻江倒海。加以风声、潮声,杂然并作。洪钧与蔼如的耳中,都是嗡嗡作响,相顾惊骇,紧紧抱在一起。

  不知隔了多久,发觉雨势渐小,但风却更大了。奔腾澎湃的大潮,一波接一波,似乎直到楼前。风掀窗帷,暗沉沉一片。而在蔼如的感觉中,却似有无数光怪陆离、狰狞凶恶的怪物,在半空中张牙舞爪,作势下噬。惊悸之余,喘息着说:“三爷,你明天不要走!”

  他了解她的心情;而且他自己也确有些胆怯。可是,他无法想象明天如果不走,张仲襄和万士弘对他会有怎么样的观感?

  “这样的天气太坏了,到烟台以来,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只怕明天什么船都要停航了。”

  这一说,提醒了洪钧,顿觉心头一宽,“如果停航,”他说,“我自然不走。”

  “就是船能出海,你也不要走。犯不着冒险。”

  “不!”洪钧的想法很单纯,以船的动静为动静,“只要有船,我非走不可!”

  “为什么呢?真有那么急?”

  “其实倒也不争在几天的功夫。不过讲义气就管不得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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