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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洪钧坐向东窗之下,望着浩瀚海波,悄然思索。爱珠见此光景,不愿去打搅他,只将为他所沏而已微凉的一盏六安茶,倾去一半,对上滚水,捧放在他身旁的紫檀条几上。然后,静静地挨着坐下。

  “我在想,”洪钧握着她的手说,“爱珠这个名字,虽嫌俗气,到底叫了好些年了,骤然一改,彼此都觉得不便,似乎也不大合适。所以,宜乎起个音同字异的新名。你以为如何?”

  “说得是!能这样子,起码我娘就不会反对。”

  “那么,你爱怎样的字面?浓丽的呢?还是素雅一点?”

  “不管浓丽素雅,只要大方就好。”

  于是洪钧拉过她的手来,在那染了胭脂痕迹,红白相映,鲜艳的手心中,一点一画地写了两个字。爱珠看得出来:一个是“蔼”,一个是“如”。

  “怎么样?”

  “可有什么出典么?”

  “草木繁盛,香气馥郁,云彩舒卷,都可以用‘蔼蔼’来形容。不过,‘蔼如’另有解释,韩愈的文章中有句话:‘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多谢,多谢!不敢当!”蔼如笑逐颜开,长长的睫毛乱闪乱眨,有着受宠若惊的神情,“给我这么一个好名字。”

  这反应使得洪钧微感诧异。细想一想,方始了然她另有意会——他的本意是因为她有“架子大”的名声,不是好事,所以借这个名字,作为规劝;而她却以为他视之为“仁义之人”,因而才有“不敢当”的谦词。

  这自是个误会,但误会得妙!洪钧便微笑着不作声,站起身来,在那副对联上题款,上写“蔼如女史雅属”;下款署的是“陶士洪钧”。

  “这是三爷的别号?”

  “是我的字。”洪钧答说,“我的号叫文卿。”

  “原来就是洪文卿!”蔼如有着意外的喜色,“我听人谈过。”

  “喔,”洪钧也有同样的欣喜,“谁谈过我?”

  “福山的王二爷王懿荣。三爷可认识他?”

  洪钧不识其人,但知其名。福山王氏是巨族,王懿荣的姐夫,就是上年癸亥科的探花,以渊博出名的张之洞。王懿荣跟着姐夫读书,涉猎很广,训诂、金石、考订,都已有相当成就,是个少年名士。

  “我还不认识他,倒很想见一见。”洪钧问道,“他怎么说我?”

  “有一天王二爷跟朋友在这里喝酒,品评当今文士。王二爷说,听说有个洪文卿,喜欢舆地之学,又在元史上用功,元史是很冷的学问,居然有人肯下功夫,可见其人不俗。”

  听得这话,洪钧顿生知遇之感。为了他攻研元史与西北舆地,颇为在苏州的一班年轻朋友所笑,那班朋友除了八股“闱墨”以外,不知道天地间还有学问。洪钧每听他们自以为是地高谈阔论,笑他迂阔不识时务,唯有报以苦笑。这积了好些年的委屈苦闷,如今总算遇见一个“识货”而肯说公道话的人了!想想真是悲喜交集,不知不觉地眼角润湿了。

  “怎的?”蔼如大惊,“三爷为什么伤心?莫非我说错话了?”

  “哪里?”洪钧拭一拭眼角,笑道:“我是高兴的眼泪。有句诗,叫做‘也应有泪流知己’,就是这个意思。”

  蔼如不会了解他心内的感触,也就不明白“知己”指的是谁。只觉得他多情而忠厚,越发得意于自己的赏识非虚了。

  “小姐,”小王妈在门外问:“饭开在哪里?”

  “什么时候了?”

  “自鸣钟上一点半。”

  “啊!”蔼如倏然起身,“谈得忘了时候了,你饿了吧?”

  “你不说我不饿。奇怪,刚才怎么不觉得饿,”洪钧摩着肚子说:“莫非真的秀色可餐?”

  蔼如笑一笑,不理他;掀帘出屋,亲自安排桌椅杯筷,等一切齐备,方始命小翠到里面来请。

  入席一看,洪钧的乡思油然而生,因为四盘四碗,居然都是苏州风味。尤其是那一碗两寸见方红艳如火的酱汁肉,让洪钧想起每次枵腹经过“陆稿荐”时的感受,不由得暗暗咽了一口唾沫。

  “怎么样?”蔼如微笑问道:“可合你的胃口?”

  “这还用说?”洪钧搓一搓手坐下来,“我平日中午不喝酒,今天非破例不可了。”

  “有酒,在烫。”小王妈说。

  这时洪钧听出她的口音,“你是常熟?”他问。

  “常熟乡下。”

  “你倒会烧苏州菜?”

  小王妈看着蔼如笑了,笑得相当诡秘,仿佛内中大有文章似地。

  “怎么?”洪钧问道:“不是你烧的?”

  “三爷先不要问,尝尝看,能吃不能吃。”

  洪钧如言夹了少许酱汁肉送入嘴中,只觉得其烂如泥、香甜无比,脱口赞了句:“真不错!”说着,又下筷了。

  “总算还好!”小王妈一面从阿翠手里接过酒壶,为他斟满,一面说道:“小姐关照,一定要弄几样苏州菜请三爷。这个难题目,真正难倒我了。烟台会做苏州菜的,只有潘大人府上的厨子老周,说不得只好老着脸去攀乡亲。老周自己,因为潘大人今天请客,无论如何分不开身,派了他的下手小张来。偏偏小姐又说,只要苏州家常菜,连小张都为难了。厨子做家常菜,不一定好。三爷,你再尝尝别样,到底好不好?”

  这哪里还有不好之理?洪钧自是不断地称赞。但口舌的滋味再美,不如心里的滋味。为款待一顿家常便饭,蔼如竟如此费心,这盛情就不是可感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因为如此,洪钧格外努力加餐、吃到一半,洪钧才想起一件事,颇为不安——从上楼以来,一直未见李婆婆,自己应该早问才是。如今想起再问,似嫌失礼,不如索性装马虎。

  转念又想:迟问总比始终不问的好。便停杯开口:“你母亲呢?”

  “到成山还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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