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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代善踌躇了一会,站起身来说:“咱们行礼吧!”

  这等于宣布了九阿哥福临继承皇位,如果大家都没有异议,由他领导着行了君臣大礼,便是乾坤已定。不道大家都已默认了代善的选择,惟有豪格攘臂而起,还有意见。

  “请问礼亲王,其中有没有私意?”

  “私意?”代善愕然,“甚么私意?”

  豪格欲语又止;然后说道:“倘或辅政两王中,有人废立篡位,怎么说?”

  “那是乱臣贼子,人人可诛,而且是绝不会有的事。”

  “不然。”豪格停了一下,终于说得很露骨了,“如今是大众公议,到了那时候,由皇太后出面,说应该让位,怎么办?”

  此言一出,满座失色;多尔衮的脸色尤其难看;气氛在沉静中闻得出剑拔弩张的血腥气。

  六十岁的代善自觉遇到了他平生最严重的时刻;他认为他必须运用他的地位,采取有力的措施,但要保持他的家长的地位,维护家法的尊严,踩出去的每一步都要看准了,是众目所见,绝对公正的。

  于是他用申斥的口吻说:“肃王不得有非分越礼之言。”接着又说:“不过辅政两王应该告天盟誓,凡事秉公处理,不得妄自尊大。”

  这一回,豪格不再开口了;多尔衮与济尔哈朗亦无话说,显然的,代善的家长的权威,并未遭遇到挑战。

  “你们还有甚么话?趁早说。”

  “我管礼部,我认为应该先正大位;再由辅政两王盟誓。”

  说这话的是代善的孙子阿达礼。代善有子八人,最能干的是第三子萨哈璘,是太宗最赏识的一个侄子,崇德元年病殁,追封颖亲王;长子阿达礼袭爵,降封郡王,管礼部。

  大家都觉得阿达礼的话不错。于是另设宝座,先请九阿哥正位,以皇帝的身分,口敕以多尔衮、济尔哈朗为辅政叔王;然后两王告天盟誓:“如果不秉公辅理、妄自尊大,如有人进以非分之言,即视此人为乱臣贼子,立置典刑。”

  偌大危机,总算化解了。为此又白了多少胡须的代善,整个身心都懈弛了;因而忘记了范文程与洪承畴的忠告,没有能严格约束他的子孙,跟他一样坚守不偏不倚的立场。

  * * *

  “二伯,”由于是在代善家中,豪格用亲族的称谓:“有两个人劝十四叔当皇上,不知道十四叔来告诉了二伯没有?”

  “没有。”代善问道:“那两个人是谁?可恶!”

  豪格先不说那两个人的姓名,“十四叔没有来告诉二伯,亦没有甚么处置,不就违反了‘如有人进以非分之言,即使此人为乱臣贼子,立置典刑’的誓言了吗?”

  “那也不能这么说,也许他这会儿正在料理呢!”

  “是。”豪格又说:“现在皇帝刚刚即位,人心总不免浮动,像这样的事,似乎料理得越快越好。”

  “这话也是。”代善问道:“到底那两个人是谁?”

  “我也不大清楚,就清楚了也不敢说,倒像播弄是非似地。”豪格作为不在意似地说:“二伯何妨派个人去问一问。”

  “这种事怎么好嘴上说出来?”代善大不以为然,吩咐侍卫说:“把麻勒吉找来。”

  麻勒吉是八旗的才子,通满汉文,他姓瓜尔佳氏,隶属于正黄旗,当一名任文字之役的笔帖式。找到以后,代善命他写一封信给多尔衮,询问豪格所讦举之事。

  “用汉文,还是国书?”

  “自然用国书。”

  所谓“国书”便是满洲文字。女真族之有文字,始于金太祖命完颜希尹始制“国字”,但不甚完善,以致失传;满洲一直使用蒙古文字,但满蒙语言有差异,因此满洲人通信必须先将满洲话译成蒙古话,方可形诸文字。清太祖崛起后,深感不便,部下有个叶赫那拉氏的额尔德尼,深通蒙文;太祖跟他说:“汉人读汉文,不习文字亦能懂;蒙古人亦复如此,只有我们满洲,必得先译成蒙古语,才能成文,不懂蒙古语就不知道写的是甚么?你一定要创制满洲文。”太祖并且进一步指示“以蒙古字协我国语音,联尾为句,因文以见义即可。”本此宗旨创制的满洲文字,实际上只是译音而已。

  因为是音译,所以麻勒吉为代善所写的这封信,纯粹是以笔代舌;文字所特有的微妙情意,无从表达。多尔衮作梦也想不到,这封信是由豪格而起,简简单单做了答复。

  快马急足,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覆信便已送到代善手中;拆开一看,颜色大变,花白的胡须,抖动得无法自制。

  “怎么?”豪格问到:“十四叔怎么说?”

  代善五中如沸,终于将抖个不住的手往前一伸:“你自己看去。”

  豪格接来一看,多尔衮的回答是:阿达礼劝他自立为帝,誓死相从。硕托亦曾为此劝他,又说:“内大臣及侍卫皆从我谋,王可自立。”硕托是代善的次子,多战功亦多过失,所以只封贝子。代善的大儿子岳托,崇德三年阵亡于济南;硕托等于是他的长子。

  “原来是他们叔侄俩!”豪格嘿嘿冷笑着,将多尔衮的信折好了,放入口袋,径自上马而去。

  代善恍然大悟,豪格是故意不说硕托与阿达礼的名字,要看他如何处置?如果回护一子一孙,豪格立刻拿出多尔衮的亲笔信,号召八旗共诛贼臣;那时师出有名,多尔衮未见得能占上风,就算能勉强击败豪格,但八旗必陷于分裂的局面,且莫说问鼎中原,往后冤冤相报,杀伐相寻,太祖的基业必不可保。

  于是请了范文程、洪承畴来商议,都认为豪格的手法,既阴且狠;舍大义灭亲之一途,无法挽救自相残杀的悲惨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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