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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但是案情重大,仍旧要算南、北两闱;而从南闱案发,北闱又变成雷声大,雨点小了——这是南北之争,北派占了上风的征象。吴梅村的亲家,大学士陈之遴为刘正家所打倒,获罪下狱,已没有人敢为南士讲话;而皇帝一则受了《万金记》和《钧天乐》渲染的影响;再则听信了北方诸大臣的话,认定江南士子,狡猾轻薄,惯于结党营私,反抗新朝,所以自然地严办南闱,放松北闱。

  北闱的新科举人,奉旨于顺治十五年正月十五,在太和殿举行复试,皇帝亲临主持,当面宣示:“由于本科考试不公,所以亲加复试。你们都是我的子民。不必畏惧。用心各抒实学。”我不是不放心你们,是要选拔真才,不得已而有此举。”

  应试的举人,本都惴惴然以为天威不测,雷霆一震,粉身碎骨,谁知竟是如此春风照拂,无不喜出望外。一齐顿首,高呼“万岁”。

  试场中虽有旗兵监视,但供给茶烟,照料甚周。日暮收卷,第三天放榜,取中一百九十二名,准予会试;因为文理不通,革去举人的,只有八人。

  江南的新科举人,当然也要复试,日子是在会试以前的三月初。这些南士,就没有顺天的举人那种思遇,复试的地点在西苑中海之中,三面环水的瀛台,皇帝亲出的题目就叫“瀛台赋”。每一个人身边有两名“护军”看守着,白刃相向,如临大敌,一个个失魂落魄,文思逃得无影无踪,以致交白卷的不知道多少!

  等到发榜,处置又与北闱不同,准予参加本科会试的只有一个人,准予举人而不得参与本科会试的,有七十五名,准作举人而“罚停会试两科”,要到六年以后方能会试的,有二十五名,文理不通,革去举人的有十四名。

  到了四月间,“三法司”会审北闱案终结,定罪甚重,案内人犯,一律死刑,所不同的只是“立斩”、“立绞”、“绞监候”三种不同的死法而已。

  到了四月计二日那天,刑部镇抚司开南角门—一向例,处决死囚,出这道门上绑;所以被押人犯,无不魂飞天外。同时听说刑部已备了四十副绳索,五十枚禁止犯人出声的“口啣”,四十名刽子手,这更见得绝无生理了。

  哪知出得南角门,并非五花大绑,直赴宣武门外菜市口的刑场,而是被押解到太和门说皇帝还要亲审。这时候各人的想法就不同了,有的认为还有一线生机;有的疑惑亲审之后处决,而在受审时还要受一顿刑罚,因而吓得便溺齐出,亦大有人在。

  皇帝亲审,事非小可,刑部、大理寺,以及内延侍卫,无不到场伺候;律例中规定的刑具,应有尽有,打的打,夹的夹,一时巍峨庄严的九重宫阙,变成鬼哭神嚎的修罗道场。皇帝不忍看此惨相,回面向里;只命侍卫往来传话,乱糟糟、急匆匆,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御审等于未审,唯一的结果是:皇恩大赦!侍卫传旨:“人命至重,恐其中或有冤枉,特命提来,亲行面问。本当依议发落,但多犯一时处死,于心不忍,俱从宽免死;各于长安街重责四十板,流徙尚阳堡。”

  这下三魂六魄飘荡在半空中的四十人犯,还如起死还阳。只是死罪可活,活罪难逃;想到“重责四十板”这句话,不免又心胆俱裂了。

  等皇帝起驾,人犯又被押往长安街行刑;刑部在当街设下公案,刑部三堂官亲临监视。名单上第一名是王树德,却已无法受刑——早两个月已死在狱中;流言藉藉,说是大学士王永吉怕他侄子招供,会牵涉到他身上,买通狱卒暗杀灭口了。

  第二名就是陆庆曾,他是明朝嘉靖二十年的状元,做过礼部尚书的陆树声的孙子;少负才名,家境优裕,住宅颇擅园林之胜,以享誉三十年的老名士,大可优游纳福;只以不甘寂寞,特以贡生的资格,参加北闱,结果招来了这么一场破家的大祸,而且还要受辱,所以监视的刑部堂官,不免相顾嗟叹!

  如狼似虎的刑部差役,却无怜才恤老的念头;两板子下去,只见血流满地,人已不会出声了。

  刑部侍郎杜立德大怒,拍桌而起,撩着袍褂下摆,直奔行刑的差役;刑部官看他眼红如火,须髯抖动,大惊失色,赶紧拦住差役,不叫再打。

  “混帐东西!”杜立德用一口京东土音,指着差役大骂:“皇上要饶他们的命,你们必欲置之死地,是有意不遵旨不是?”

  这个大帽子扣下来,谁也吃不消;司法连差役一起跪了下来。

  “虽说重责四十板,皇上的意思不过羞厚羞辱他,你们怎么可以下这样的重手!立毙杖下是哪个抵罪?”杜立德一脚踹了过去,“你们不听我的话,我踢死你们!”

  就因为他这样大发雷霆,大大减轻了那四十人犯的皮肉之苦。

  北闱案以人犯遣戍奉天尚阳堡作结束;南闱案则犹在审问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犯人名叫吴兆骞,字汉槎,江南吴江人。”

  “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前程正远,如何不自爱惜,甘蹈法网?到底是如何通的关节?从实招来!”

  “天大的冤枉!”吴汉搓哀声喊道:“犯人诗礼传家,从不敢做非法之事;闱中文字,尽出精心结构,实不曾通过什么关节。”

  这位问官,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瓜尔佳士,隶属“上三旗”的正黄旗,名叫安珠瑚。入关以后,曾从豫亲王下江南,亲见史可法在扬州殉难。

  安珠瑚这时的官职是刑部江南司郎中,正为主办南闱案的司官。此人性情平和忠厚,深通汉文,所以对汉人颇有好感;又因为转战吴楚各地,颇沾染了江南爱慕风雅,怜才惜土的习俗。当时听得吴汉槎的供述,便点点头说:“我也知道你是神童,与你两个哥哥,同有‘江左之凤凰’之称,这句话是谁说的?”

  “是吴祭酒的谬赞之词。”

  “对了,是吴梅村。”安珠瑚接着便念了一首诗:

  长沙寒倚洞庭波,翠嶂丹枫雁几过,虞帝祠荒闻野哭,番君台回散夷歌;关河向晚鱼龙寂,亭障凌秋羽檄多,牢落楚天征战后,中原极目奈愁何?

  念完,安珠瑚问道:“这是你十三岁那年做的诗,是不是?”

  “是!”公堂上能够谈诗论艺,吴汉槎的心情便轻松了,从容答道:“原作一共八首,是仿少陵的《秋兴》八律。少年胡说,请大人指教。”

  安珠瑚谦虚地笑笑,接着又问:“你现在能不能马上再做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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