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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主客都觉得很“落胃”,她接待客人的是新添的一处房舍,就建在阳台上,一共三间,大的是客厅,小的是客房。上阳台的扶梯上有块板,放下来闩住了,便与外隔绝,另成天地,客厅三面窗户,一齐打开,凉爽非凡,是个既严紧又舒服的好地方。

  主客一共五人,松江、孙、朱、刘各人称呼不一;而陈世发一概视作兄长,最亲的当然是“刘三哥”;他说:“请刘三哥把我的情形说一说。”

  陈世发有多少实力,如何受排挤,以及心向石达开,是大家都知道的,此刻刘不才所要代为宣布的是:陈世发决定要拉队过来了。

  “我们这面,迟早要克复松江的,松江一到手,在金山卫倒好好有场打。因为‘他们’那方面从松江后撤,大部分会撤到金山,那里是个要紧海口,李秀成已经下令,征了许多海船等在港口。一面逃、一面追,金山卫是个退无可退的地方,不拚个明白,‘他们’无法出海逃命,这关系很大。所以世发一转向,足以决定胜败!”

  听刘不才这一说,松江老大跟孙子卿都显得很兴奋,只有朱大器无甚表示,然而不容他无所表示,因为都要以他的态度为转移。因此,松江老大开口问道:“小叔叔,你看怎么样?”

  “要先请教你!”朱大器答道,“那一带是你的地方。”

  这话说得暧昧不明。松江老大是松江漕帮的首领,但与此事无关,朱大器的意思,倒像他有守土之责,或者是他的地盘,一切要听他处置,不容外人置喙似地。未免太误会了。

  于是松江老大想了想答道:“无所谓是哪个的地方!那一带我熟悉而已。我们这位陈老弟果然是这样一个做法,倒是狠着。不过,打仗的事,我不大懂,尤其现在有了洋枪洋炮,又是一种阵法,能不能先请陈老弟给我们讲一讲?”

  “是这样的。”陈世发转脸说道:“刘三哥,请你拿我的包裹给我。”

  递过包裹,当众解开,里面是一套蓝布小褂袴,其中藏着一把蓝光闪亮的新手枪,还有一个油纸包。陈世发看得珍贵的,笔墨粗糙,但讲实用不讲好看,这张地图在他亲身经历核对,画过好几次方始成功。记注得极其详细。如果落到官军手里,那一带的形势及长毛兵力的虚实,了如指掌,一张旧纸,足抵上万雄师。

  “请大家看,这里是张堰,一条路直通海口,最要紧的是这座桥,归我把守。如果队伍往海口撤,当然归我断后;等他们一过去,我拿炮口掉过来向南对准海口,路就算封住了。”

  这就是说,陈世发开炮一轰,撤向海口的长毛,不死就得跳海。这一着果然狠毒,松江老大与孙子卿,无不动容。

  “那么,”朱大器问道:“你有没有炮呢?”

  “还没有。”刘不才代他答说,“我们要商量的就是这一点。”

  “喔,”朱大器问,“总有个办法吧?”

  “商量停当了,要弄一门炮下去——拆散了运过去,再派几个工匠下去装,当然也要派炮手。这是一个办法。子卿兄,你看,能不能到洋人那里弄一门炮?”

  “这很难说。只怕没有现货,如果有,我一定可以弄到。”

  “工匠呢?”

  “工匠是现成的。”孙子卿说,“炮手就没有了。”

  “那当然是军队里派——”

  “三爷,”朱大器插嘴问道:“请哪方面的军队派?”

  刘不才听出语气有异,楞在那里,无法回答,孙子卿便说:“我想跟程学启接头。谈好了里应外合的步骤,炮手当然由他那里派,或者,索性连炮都由他那里拨过来。”

  朱大器不作声。这态度很奇怪,刘不才首先就问:“大器!你是不是别有打算?”

  当着陈世发,朱大器不愿深谈,只这样问道:“跟杨坊这面谈谈,如何?”

  “杨坊已经垮了,没有什么作为了。听说常胜军现在亦归李中丞直接指挥,我们为啥不直截了当跟淮军谈?”孙子卿振振有词地说。

  “也好,就跟淮军谈。”朱大器说,“讲兵法跟生意经一样,多算总胜少算。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譬如炮一时弄不到,那又如何?”

  “炮是一定要弄到的。没有炮,这出戏就唱不成了。如果就地取材办不到,还有一条路子,彭雪琴的水师有炮艇,想法子弄一条过来,埋伏在那里。不过,这样做太费周折,也太显眼。”

  “这条路走不通!”松江老大大摇其头,“彭雪琴的水师能到这里,早就来了!何必等到今天才来动脑筋?”

  “那就准定向淮军接头。我想,”孙子卿极有把握地说,“一定可以谈得很圆满。”

  “好吧!就这样说。”

  终于有了成议,陈世发面有欣慰之色。于是刘不才交代另一件事:“当着世发在这里,我请大家过目,这是世发交来的东西,抵作枪价。”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先向陈世发照一照,然后交给孙子卿。

  这张纸是一箱书画古董的目录,孙子卿这几年也涉猎过这些东西,略知门径,看目录之中,精品甚多,内心不免窃喜。但表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顺手将目录递了给朱大器。

  “不必给我看!”朱大器用右手做了个向外推的姿势,“请你处置好了。”

  这是谦让,但也可以看作不合作。如果仅是单独的这样一个动作,孙子卿当然会认为做人一向漂亮的朱大器是谦让,但想到他这夜的语言态度,便觉得事有蹊跷,倒又有些发楞。

  松江老大与刘不才只看出端倪,都有大惑不解之感。尤其是做主人的松江老大,更觉不安;不论如何,此刻先将场面弄热闹了再说!于是叫一声:“老二!”又说:“恐怕都饿了,吃着谈吧!”

  等怡情老二带着小大姐来摆席面,并与陈世发寒暄之际,孙子卿将朱大器拉了一把,管自己走到阳台上,接着朱大器也跟了出去。

  “小叔叔!”他用低沉而郑重的声音说:“这件事,你好像有啥意思,不肯说出来。事情的关系很大,你看得不对,要早说。”

  “事情没有啥不对。不过,我不想插手。”

  “为啥?”孙子卿急急问道:“是不是你看过去,不会成功?”

  “笑话!老孙,你当我只为自己打算?我不是半吊子,看看事情不妙,先就存下了打退堂鼓的心思。我不是那种人!”

  “小叔叔,我说错了。不过,我莫测高深,话就说得急了。

  相交到现在,承你不弃,从来有啥话,都不肯瞒我的,今天,也要请小叔叔照平常看得起我的样子,实话直说。”

  “话我一定跟你说清楚,不过一时说不完,有客人在这里,我们私话说得太久,人家会起疑心。吃完宵夜,把客人安置好了,我们再从头说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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