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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四


  “吉尔伯特先生!”朱福年放下脸来问:“你是不是要讨论这件事的责任?”

  “不!”吉尔伯特摇摇头,“那是没有用的。我又不能向你要求赔偿,那里来的责任可言?你觉得对我有种道义上的责任,足见得你对我还存着友谊,我希望我们仍旧是朋友。”

  听他这一番话,朱福年报之以诚恳的神色,“就因为如此,我要尽我的友谊。”他停了一下,用平静但很坚定的声音说:“吉尔伯特先生,你并没有失败,一切都可以照你原来的计划实现。但你如果错过此刻这个最后的机会,那末,你的失败不止于这一次,是明年及以后的日子。用最简单的话说:你将不能在上海买到你所需要的丝。”

  “照你看,丝价是不是能够减少若干?”吉尔伯特说,“如果你办得到,我们当然会付你应得的佣金。”

  “不!”朱福年斩钉截铁地说,“决无可能!你应该知道,胡雪岩做生意的精明,是无人可及的,现在他不向你提出延期损失的赔偿,已经是很宽大了。”

  “好!”吉尔伯特终于低头了,“我一切照办,只希望赶快订约。”

  订了约,收银交货,胡雪岩如释重负。但经过一整夜的计算,却又爽然若失,自己都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赚是赚了十八万银子,然而,不过说来好听,甚至于连账面上的“虚好看”都没有。因为合伙的关系太多,开支也太大。跟尤五、古应春分了红利以外,还要跟郁四再分,付了各处的利息,还要为王有龄弥补海运局的亏空,加上裘丰言和嵇鹤龄那里都要点缀。这一下已经所余无几,却还有开销杭州、湖州、同里三个“门口”所拉下来的“宕帐”,细看一算,除了阜康钱庄的本钱,依旧是一整笔债务以外,还有万把银子的亏空。

  万把银子在他当然不必发愁,要愁的是这样子费心费力,到头来还闹了一笔亏空,则所谓“创业”也者,岂非缘木求鱼?

  照道理不应该如此!落到这样的地步,总有个道理在内,当然是自己的做法有了毛病。这个毛病不找出来,令人寝食难安。

  为此,他虽然一整夜未睡,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但精神有种异样的亢奋,怎么样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时,古应春和刘不才相偕来访,一见了面,古应春失声说道:“小爷叔,你的气色好难看!是不是病了?”

  刘不才开过药店,对于伤风发烧之类的毛病,也能诊察,当时伸手一探他的额头,又叫他伸舌头出来看了舌苔,很准确地作了判断:“睡得太少,用心过度,是虚火上升。好好吃一顿,舒舒服服睡一觉,精神马上就好了。”

  “一点不错。”胡雪岩有意将他遣开:“请你替我去约一约庞二,晚上在那里叙一叙。回头四、五点钟,你到浴德池来找我。”

  等刘不才一走,胡雪岩将预先一张张计算好的单子,取了出来,捡出古应春的一张交了给他,照胡雪岩的算法,古应春应该分一万五千多银子的盈余。

  “小爷叔!”古应春略看了一看,将单子推了回去,“第一,你分得我多了,第二,现在不要分,我们仍旧在一起做,商量商量以后怎么个做法,才是正经。”

  胡雪岩脱口答道:“我正就是不晓得以后怎么个做法?”接着便皱起了眉不断摇头。

  这态度很奇怪,古应春大为惊疑,“小爷叔!”他很吃力地说,“你好像有啥难言之隐似地。大家自己人,你尽吩咐,有啥‘摆不平’,我的一份不必计算在内。”

  “应春兄!”胡雪岩相当感动,率直答道:“我一无所得,就是朋友的情分义气,千金不换。”

  “岂止于千金不换?小爷叔,你不要说一无所得,在我看,所得正多。不说别的,只说朱福年好了,庞二虽有些大少爷的脾气,有时讲话不给人留情面,到底御下宽厚,非别的东家好比,可是朱福年还是有二心,只有遇到小爷叔你,化敌为友,服服贴贴,这就是你的大本事,也就是你的大本钱。”

  由于说得中肯,不是一般泛泛的恭维可比,所以胡雪岩听了这几句话,深受鼓舞,“老古,”他便索性问道:“你直言谈相,看我做生意有啥毛病要改?”

  “毛病是谈不到。不过,小爷叔,中国人有句话,叫做‘业精于勤,荒于嬉’,这个‘勤’字照我讲,应该当做敬业的敬,反过来‘嬉’字不作懒惰解释,要当作浮而不实的不敬来讲。敬则专,专心一志,自然精益求精。小爷叔,如果说你有失策之处,我直言谈相,就是不专心。”古应春又说,“人的精力到底有限,你经手的事情到底太多了,眼前来看,好像面面俱到,未出纰漏,其实是不是漏了许多好机会,谁也不得而知。”

  他一路说,胡雪岩一路点头,等他说完,随即答道:“有好几位都这样劝过我,不过没有你说得透澈。我刚才在想,忙了半天,两手空空,总有个毛病在那里,你说我不专心,这就是我的毛病。不过,也不能说两手空空──”

  他没有再说下去,说下去怕古应春多心,他本人两手空空,还亏下了帐,但相交合作的朋友,都有好处。这盘帐要扯过来算,还是有成就的。

  这样转念,更觉精神一振,“走,走,”他站起身来说:“照刘三爷的话,好好吃它一顿,睡它一觉。有没有甚么好番菜?吃完了到浴德池去泡它一下午。”

  “好番菜是有,只怕你吃不来。”

  “怎么吃不来?”

  “夏天讲究吃‘色白大菜’,生冷清淡,半生不熟,吃不惯的会倒胃口。”

  “那就算了。还是──”

  “还是到我这里去吃饭吧!七姊现在返璞归真了,到处跟人学做菜,今天在做粉蒸鸡,还有你们西湖上的莼菜──”

  “你不要再说了。”胡雪岩咽了口唾沫答道,“再说下去,我真要流口水了。”

  于是一起到古应春那里。七姑奶奶果然卷起衣袖,在厨房里大忙特忙,汗水蒸润,她那张银盆似的脸,和两条藕也似的手臂,格外显得红白分明,看见胡雪岩在厨房门口探头一望,赶紧喊道,“厨房里像火焰山一样,小爷叔,快不要进来!”

  “我饿了!”胡雪岩老实答说,“有啥吃的,先弄点来喂喂我。”

  “我先下碗米粉干,让你点点饥。回头慢慢吃酒。”

  等一碗鸡汤火腿笋干米粉下肚,接着便摆桌子喝酒,恰好尤五也到了,胡雪岩越有兴致。

  席间当然要问他今后的打算,胡雪岩却反问尤五和古应春,要怎么样打算,才能于大家有益?

  “这话就是很难说了。”尤五答说,“照我的心思,最好你别人的闲事都不管。”

  “五哥也是!”七姑奶奶性子直,马上就补了一句他未曾说出来的话:“别人的闲事不要管,只管你的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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