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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


  这话叫胡雪岩就难回答了,既不愿作违心之论,也不肯公然承认,顾而言他地说:“还有一层,我这趟是带着芙蓉来的,当着她在这里,倒又弄上一个人!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再说,我对刘三爷也不好交代。”

  古应春旁观者清,听他这两句话,立刻了解了他的本心。他是喜欢妙珠的,杭州的那位太太,也不足为碍,只碍着芙蓉,一时做不成这件“好事”。

  “你说的是实话,我懂了。”古应春提出警告:“妙珠一片痴心,如果落空,说不定还会第二次的举动。好好的日子不过,弄件命债在身上,太划不来了。”

  “命债”二字,说得胡雪岩悚然一惊,极其不安,搓着手说:“世上真有那样傻的人,连性命都不要?”

  “说不定的!”古应春又正色说道:“她第一次真的上吊死了,倒也罢了,第二次出毛病,就是你见死不救,良心上一辈子不安。”

  胡雪岩几乎一夜不曾睡,又遭遇了这些惊吓烦恼,只觉得头痛欲裂,神思昏昏,于是老实告诉古应春,他必须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托他代为敷衍珍珠姊妹,一切都摆到下午再谈。

  要寻清静之处,自然还是朱老大家。到了那里,从后门入内,走到自己卧室,关照朱家派来伺候他的佣工,谢绝访客,然后关紧房门,解衣上床。他实在是累了,着枕便即入梦,直到中午才起身。

  刘不才就在他外屋喝茶守候,听见响动,便来叩门,等胡雪岩开了门,他第一句就问:“怎么会险险乎闹出人命来?”

  经过一觉好睡,胡雪岩的情绪稳定了,脑筋也清楚了,不先答他的话,却问到古应春:“老古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我就是听他说的。”

  “那末,俞老跟尤五他们也知道了。”

  “自然。”刘不才说,“大家都有点派你不是。”

  胡雪岩在心里说:别人都可以说我薄情,派我的不是,唯独你不能!这样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你呢?”

  “我无所谓!你的事跟我不相干。”

  这表示胡雪岩果真要娶妙珠,他亦不会反对。将来如何,虽不可知,但总算去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自是可令人安慰的。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闲事”,胡雪岩决定采取敷衍的态度,先拖着再说。眼前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因而当机立断地作了决定:“你去收拾收拾行李吧!我们今天就回苏州,交代了长根的大事,赶紧回上海。”

  “今天走怕不行。”刘不才说:“我听尤五说,今天晚上他们要公请你。”

  “公请?”胡雪岩诧异:“为甚么?”

  “总有话跟你说。此刻他们关起门来,不知在商量甚么?”

  这让胡雪岩想起来了,急急问道:“长根来了没有?”

  “自然来了。”刘不才说,“他这两天最忙了。据说,一早到盛泽去了一趟,特地赶回来的。”

  胡雪岩点点头:“今天是他们帮里有事要谈,外人不便插足,我们也不必打搅他们,你把老古去找来,我们寻一处地方,一面吃饭,一面谈谈我们自己的事。”

  等把古应春找了来,他建议仍旧到妙珍那里去盘桓,因为她自知失态,异常惶恐,托古应春无论如何要将胡雪岩请了去吃午饭,好让她有个赔罪的机会。

  不去是逃避麻烦,而麻烦往往是越避越多,胡雪岩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道:“也好!我倒要听听她怎么说?”

  于是三个人安步当车到了妙珍那里。她的神态前倨而后恭,口口声声:“胡老爷不要动气,妙珠年轻不懂事。”又说:“千不看,万不看,看李七爷面上,当没那回事。”

  这样措词,反令胡雪岩不安,便问一句:“妙珠呢?怎么不见她的面?”

  “会来的!会来的!”妙珍问道:“时候不早了,是马上开饭,还是先用些点心?”

  “点心可以省了,酒也不必,就吃饭吧!”

  古应春是有心来做“串客”的,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对!天气大热,酒,免了。”

  “这样吧,吃点‘杨梅烧’,是我去年泡的,一直舍不得吃,今天请请胡老爷。”

  “那好。”古应春又改了口气,“杨梅烧可以祛暑,不妨来一杯。”

  于是在一张大理石面的小圆桌上,妙珍亲自安席,乌木银镶筷,景德镇的瓷器,餐具相当精致。等摆上冷荤碟子,妙珍亲手捧出一个白瓷坛,打开布封口,一揭盖子,便有一股醇冽的酒香透出来,这种用洞庭山白杨梅泡的高粱酒,酒味都到了杨梅里面,其色殷红的酒,甜而淡,极易上口,最宜于这种初夏午间饮用。

  坐定斟酒之际,妙珠翩然而至,不施脂粉,只梳一个乌油油的头,插着一排茉莉,情影未到,香风先送,走到席前,从刘不才招呼起,最后才轻轻地喊一声:“胡才爷!”秋波流转,盈盈欲泪,但彷佛警觉到此时此地,不宜伤心,所以极力忍住,低着头坐在胡雪岩身边。

  包括胡雪岩在内,谁都不提这天黎明时分,性命呼吸的那一段事故,妙珍也放出全副本事,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般,应酬得席面上非常热闹,但彼此的视线,总离不开妙珠,她不知道是别有幽怨,还是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偶尔扬眉,飞快地看胡雪岩一眼,不等他发觉,便又避了开去,实在猜不透她是甚么意思。

  在胡雪岩却是别有滋味在心头,想起一早跟她说的话,对她的态度,自觉过分,不免歉疚,便悄悄从桌子底下伸过一只手去,想握住她的手,她灵得很,拿手一移,让他扑了个空。

  越是这种带些负气的动作,越使胡雪岩动情,便笑嘻嘻地问道:“还在生我的气?”

  “我那里敢?”

  “不是甚么敢不敢!”古应春接口,“妙珠根本没有生气,是不是?”

  “是啊!”妙珍也说,“好端端地生甚么气?”

  “妙珠!”她努一努嘴。意思是胡雪岩的酒杯空了,要妙珠替他斟酒。

  妙珠迟疑了一下,取起酒坛中的银勺子,舀了一杓酒,从刘不才斟起,最后才替胡雪岩斟满。

  “别人都有杨梅,为何我没有?”胡雪岩故意这样质问。

  妙珠不响,舀了两个杨梅,放在一只小碟子里,推到他面前。

  “讨出来的不好吃。我不要了。”

  “我也晓得你不要!”妙珠冷笑,“你就是看见我讨厌。”

  “妙珠!”她姊姊重重地喊,带着警告的意味。

  这让胡雪岩颇为不安,怕姊姊要管妹妹,妹妹不服顶嘴,岂不煞风景?

  妙珠倒不曾顶嘴,只又是眼圈发红,盈盈欲涕,越惹人怜惜。于是做姊姊的叹口气,欲言又止,似乎想埋怨、想责备,总觉得于心不忍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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