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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又是姨太太,又是堂客,当着店伙在那里,胡雪岩倒有些尴尬,怕引起误会,传出谣言去,总是烦恼,所以不跟那小后生答话,只向店伙说道:“你们这里,另外有位胡老爷吧?他弄错了!”

  “不错!”店伙答道,“他说了胡大老爷的官印,上雪下岩,我才领了来了。”

  “那就奇怪了。”胡雪岩对那小后生说,“苏州我没有姓潘的朋友,更不认得你家姨太太。”

  “原是木渎来的那位堂客要见胡老爷。”小后生说,“那位堂客是我们姨太太的要好姊妹。”

  “原来是阿巧姐!”胡雪岩大惑不解,“怎么不回客栈,到了你家?”

  “那就不清楚了。只说请胡老爷过去见面。”

  胡雪岩为难了。素昧平生,应人家内眷的邀请,这算是怎么回事?同时阿巧姐有何理由到了潘家?而又叫自己去相会?凡此都是疑窦。以不去为妙。

  话虽如此,事情却要弄清楚,真假之间,首先要问阿巧姐,“那位木渎来的堂客,你看见了没有?”他问。

  “见了的。”

  “是怎么个样子?”

  那小后生把阿巧姐的身材、容貌、服饰形容了一遍,果然不错。阿巧姐在潘家这话,看来不假。

  有了这个了解,事情就好办了,“好的,你到外面等一下。或者去逛一逛再来,我要等个人回来见了面,才能跟你去。”说着,胡雪岩随手在茶几上抓了些零钱给他,“你去买糖吃!”

  “谢谢胡老爷!”小后生问道,“我歇多少时候再来?”

  “歇半个时辰。”

  未到半个时辰,等的人到了,是周一鸣,据他打听的结果,阿巧姐的那条船,早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

  “这有点意思了!看起来不假。”接着,胡雪岩便将那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说了给周一鸣听。

  “这其中一定有道理。阿巧姐必有不便回来的理由,胡大老爷,我陪了你去。”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不想去,一个人不怕一万,独怕万一。”胡雪岩低声说道,“人心多险,一步错走不得。我平日做人,极为小心,不愿得罪人,但难免遭妒,有人暗中在算计我,亦未可知。别样事都好分辩,就是这种牵涉人家闺阁的事,最要远避。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

  周一鸣久历江湖,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经过,心想他是怕着了“仙人跳”,顾虑得倒也有道理。自己替他去走一趟,一样也要小心,当时便点点头说:“我去!去了只把阿巧姐请出来,看她是何话说?”

  “对了!你问明了立刻来告诉我。”

  正在谈着,那小后生已转了回来。胡雪岩随便找了个不能分身的理由,来人自无话说,带着周一鸣走了。

  这一走,过了个把时辰,才见他回来,“阿巧姐的话很多,有些事,我也弄不清楚。”周一鸣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思绪,要言不烦地说:“阿巧姐夫家派了人,从木渎跟了她到这里,看样子是来找麻烦。阿巧姐不愿回这里,就是不愿意让他们发现她落脚的地方。阿巧姐说有好些话一定要跟胡大老爷你当面谈。她怕跟来的人,在潘家附近守着,此刻不敢出门,到半夜里叫我去接了她来。”

  “喔!”胡雪岩深为诧异,“据我知道,她夫家老实得很。怎有此事?”

  这话在周一鸣无可赞一词,只这样说,“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

  “慢点!”胡雪岩双目炯炯,神色凛然,“不能去接她!万一为人跟踪,明天告我个拐带良家妇女,这个面子我丢不起。老周,我问你,那潘家是怎么回事?”

  “苏州潘家有两潘,一潘是‘贵潘’,一潘是‘富潘’,阿巧姐的那一家,是富潘的同族。阿巧姐的小姊妹,是他家的姨太太,太太故世了,姨太太当家,所以能够作主,把阿巧姐留了下来往。”

  “潘家的男主人,叫啥?你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

  “不晓得也不碍。”胡雪岩说,“等我去拜他家男主人,当面说明经过,把阿巧姐找了出来,就当着他家男主人谈好了。不过,这一下,要委屈你了。”

  这话周一鸣明白,是要他权且充任报帖的家人,这也无所谓,他很爽快地答应:“我伺候胡大老爷去。”

  于是雇好一顶轿子,周一鸣持着拜匣,跟随胡雪岩到了潘家。帖子一投进去,潘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但他的姨太太心里明白,说了经过,方始恍然,立刻吩咐接见。

  “来得冒昧之至,”胡雪岩长揖问道:“还不曾请教台甫。”

  “草字叔雅。”潘叔雅说,“老兄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我把人请出来,你们当面谈。”

  “是!是!承情不尽。只是深夜打搅,万分不安。”

  于是潘叔雅道声:“暂且失陪。”转身入内。

  趁这片刻功夫,胡雪岩将潘家的客厅,打量了一番,这才讶然发现,潘家的里外大不相同,大门残旧狭隘,像个破落户,客厅中的陈设却是名贵非凡,光是壁上的字画,就让胡雪岩目眩不止,这面一堂屏条山水,四幅恰好就是“四王”,那面一堂屏条书法,四幅也恰好就是文微明的真草隶篆“四体”。另有一幅中堂,顶天立地,写的是碗大的狂草,胡雪岩除了个“一”字,其余一字不识,但这么两丈多长,七、八尺宽的一张大宣纸,就够他发半天的楞了。

  “胡老爷,请用点心!”

  一个穿着极整洁的蓝布大褂的听差,捧来了一只银盒,盒子凿成一朵梅花,花蒂就是把手。揭开来看,里面是五只细瓷碟子,盛着五样点心,红、绿、黄、黑、白俱备,颜色极艳,胡雪岩只认得红的是玫瑰年糕,拿起银镶牙筷,拈了一块放在嘴里,滑糯香甜,其味弥甘,但却不是玫瑰的味道。

  “这是拿啥做的?”

  “是拿桃子汁在粉里蒸的。”

  这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只有叹一声:“你们府上真讲究!”

  听差矜持的微笑着,退后两步,悄悄侍立。胡雪岩一面进食,一面在想:等将来发了大财,总要比这潘家更讲究,做人才有意思。

  正在仰慕不已,胡思乱想的当儿,听得屏风后面,有了人声,抬眼看时,正是阿巧姐由个丫头陪着走了出来。一见面就说:“我等你好久了。”

  “请这面坐吧!”听差十分知趣,将他们两人引到靠里的炕床上,端来了盖碗茶,随即向那丫头使个眼色,都退到了廊下。

  “怎么回事?”胡雪岩问,“回一趟娘家,搞出很大的麻烦!早知如此,倒不如我叫老周陪了你去。”

  “陪了去也没用。事情很奇怪──”

  奇的是就在阿巧姐回去的前一天,有人寻到阿巧姐的夫家,直言相告,说是受阿巧姐的委托,来谈如何了结他们这层名存实亡的夫妇关系。如果愿意休妻另娶,可以好好送一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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