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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哟!”裘丰言说:“整整二十年了!”

  “是的。在我手里也有五六年了。一共是两坛,前年家母七十整寿,开了一坛,这一坛是‘尊因吾辈到时开’!”

  裘丰言自然感动,长揖致谢,心里却有些不安,这番隆情厚意,不在胡、嵇估计之中、以后投桃报李,倒下不了辣手了。

  就在这沉吟之际,龚家听差已经将泥头揭开,取下封口的竹箸说:“裘老爷,你倒看一看!”

  探头一看,坛口正好有光直射,只见一坛酒剩了一半,而且满长着白毛,这就证明了确是极陈的陈酒,裘丰言果然是内行,点点头说:“是这样子的。”

  于是,龚家听差拿个铜杓,极小心地撇净了白花,然后又极小心地把酒倒在一个绿瓷大坛中,留下沉淀的不要,又开了十斤一坛的新酒,注入瓷坛,顿时糟香扑鼻,裘丰言不自觉地在喉间咽下一口口水。

  回屋入座,但见龚家的福建菜,比王有龄家的更讲究,裘丰言得其所哉,在他们父子双双相劝之下,一连就干了三杯,顿觉胸隔之间,春意拂拂而生,通身都舒泰了。

  等小龚还要劝干第四杯时,裘丰言不肯,“这酒上口淡,后劲足,不宜喝得过猛。”他说,“喝醉了不好!”

  “老伯太谦虚了!无论如何再干一杯。先干为敬。”说着龚之棠“嘓、嘓”的,一口气喝干了酒,侧杯向客人一照。

  裘丰言也只好照干不误。自然,他的意思,龚家父子明白,是要趁未醉之前,先谈正事。事实上也确是到了开谈的时候了。

  “昨天我上院,听抚台谈起,老兄有个说帖,”龚振麟闲闲提起,“抚台嘉赏不已!说如今官场中,像老兄这样的热心又能干的人,真正是凤毛麟角了。”

  “那是抚台谬奖。”裘丰言从容答道:“抚台是肯做事的人,不然,我也不肯冒昧。”

  “是啊!抚台总算是有魄力的。不过做事也很难,像这趟买的洋枪,是京里的大来头,不晓得那普鲁士人具何手眼、力量居然达得到大军机?价钱当然就不同了,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抚台把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委了我,好不容易才磨到这个价钱。我做了恶人,外面还有人说闲话,变得里外不是人,这份委展,别人不知道,你老兄一定体谅!”

  裘丰言心想,他拿大帽子压下来,也不知是真是假,此时犯不着去硬顶。好在胡雪岩已授以四字妙诀:不置可否!

  于是他点点头答了一个字:“哦!”连这大军机是谁都不问。

  “我现在要请教老兄,你说帖中所说的英商,是不是哈德逊?”

  这不能不答:“是的。”

  “这就有点奇怪了!”龚振麟看看他的儿子说:“不是哈德逊回国了?”

  这话是说给裘丰言听的,他一听大惊,心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胡雪岩本事再大,也不会想到哈德逊已不在中国。这一下,谎话全盘拆穿,岂不大伤脑筋?

  幸好,第一、裘丰言酒已上脸,羞愧之色被掩盖着,不易发现,第二、裘丰言押运过一次洋枪,也到过上海,跟洋人打过交道,不是茫无所知,第三、最后还有一句托词。

  “这怕是张冠李戴了!”他这样接口,“洋人同名同姓的甚多,大概是另外一个洋商哈德逊。至于我,这趟倒没有跟哈德逊碰头,是一个‘康白度’的来头。”

  “康白度”是译音,洋人雇用中国人作总管,代为接洽买卖,就叫“康白度”,是个极漂亮的“文明辙儿”,龚家父子听他也懂这个,不觉肃然起敬。

  “也许是的。”龚之棠到底年纪轻,说话比较老实,“是那个普鲁士人,同行相妒,故意这么说的。”

  “对了!”龚振麟转脸跟裘丰言解释,“跟现在这个洋人议价的时候,我自然要拿哈德逊来作比,想杀他的价。如果他肯跟哈德逊的出价一样,那么,既卖了上头的面子,公事上也有了交代。其中唯一的顾虑,是胡雪翁费心费力,介绍了一个哈德逊来,照规矩,应该让他优先,现在机会给了别人,说起来道理上是不对的。不过,军机上的来头不能不买帐,事出无奈,所以我曾经跟抚台特为提到。抚台当时就说,胡某人深明大义,最肯体谅人,这一次虽有点对不起他,将来还有别的机会补报。军兴之际,采买军火的案子很多,下一次一定调剂他。又说:胡某人的买卖很多,或许别样案子,也可以作成他的生意,总而言之,不必争在一时。”

  龚振麟长篇大套,从容细叙,裘丰言则酒在口中,事在心里,只字不遗地听着,一面听,一面想,原是想跟洋商讲价,结果扯到胡雪岩身上。这篇文章做得离题了!黄抚台是否说过那些话,莫可究诘,但意在安抚胡雪岩,则意思极明。自己不便有所表示,依然只能守住“不置可否”的宗旨,唯唯称是而已!

  “所以我现在又要请教,老兄所认识的这个哈德逊,与胡雪岩上次买枪的卖主哈德逊,可是一个人?”

  这句话是无可闪避的,裘丰言觉得承认比不承认好,所以点点头说:“是的!”

  “那么上次卖三十两银子一枝,此刻何以又跌价了呢?”

  “上次是我们向他买,这次是他自己来兜生意,当然不能居奇。”裘丰言自觉这话答得极好,一得意之下,索性放他一把野火:“再说句实话,我还可以杀他个三、五两银子!”

  “喔,喔!”龚振麟一直显得很从容,听到这一句,却有些穷于应付的模样了。

  龚振麟大概也发觉到自己的神态,落入裘丰言眼中,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极力振作起来,恢复原来的从容,喝口酒说道:“我有句不中听的话,不能不说与老兄听,哈德逊的货色,并不见得好,炮局曾拿老兄上次押运回来的洋枪试放过,准头不好。不知道这一次哈德逊来兜销的货色,是不是跟上次的一样?”

  说“准头不好”,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他有意这么说,裘丰言无法分辨,但后半段的话,却不难回答,“我的说帖上写得很明白,”他说,“照那个普鲁士人同样的货色。”

  “这反而有点不大合龙了。”龚振麟说,“那批货色除他,别人是买不到的。”

  不妙!裘丰言心想,这样谈下去,马脚尽露,再有好戏也唱不下去了。

  于是他不答这话,单刀直入地问:“我要请教贤乔梓,那个普鲁士人在不在这里?好不好我当面跟他谈一谈?”

  这是裘丰言的缓兵之计,用意是不想跟龚家父子多谈,那知龚振麟却认为他真的想跟洋人见面盘问,心里有些着慌,因为其中有许多花样,见洋人一谈,西洋镜就都拆穿了。

  于是他这样答道:“洋人此刻在上海。老兄有何见教,不妨跟我说了,我一定转达。”

  裘丰言多喝了几杯酒,大声说道:“我想问问他,凭甚么开价这么高!”

  这语气和声音,咄咄逼人,龚振麟不觉脸色微变,“刚才已经跟老兄说过了,有京里的大来头,此间办事甚难。”他用情商的口吻说,“凡事总求老兄和胡雪翁体谅。”

  说到这后,便无可再谈。裘丰言既不便应承,亦不便拒绝,只点点头说:“老兄的意思,我知道了。”

  局面变得有些僵,龚振麟当然不便硬逼,非要裘丰言打消本意,收回说帖不可,唯有尽主人的情意,殷殷酬劝,希望裘丰言能够欢饮而归。

  一顿酒吃了四个钟头,裘丰言带着八分酒意,到了嵇家。胡雪岩正好在那里,听他细谈经过,不免有意外之感。

  “原来是京里大军机的来头,怪不得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做!大哥,”胡雪岩问嵇鹤龄,“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官场中的情形,嵇鹤龄自然比胡雪岩了解得多,“不见得是大来头,是顶大帽子。”他说,“你先不要让他给压倒了!”

  “对!”裘丰言也说:“我就不大相信,堂堂军机大臣,会替洋商介绍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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