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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等吃了饭再赌,刘不才觉得刚才那样做法,对胡雪岩的委托来说,已经做到,所以心无牵挂,全副精神摆在赌上,用“冷、准、狠”的三字诀,在周五所摇的二十摊中,只下了三次注,看准了“老宝”打两千银子的孤丁,赢了六千,连本带利再扑一记,变成一万八。第三记收起一万打八千,如果赢了,就是两千变成三万四,除去本钱,恰好是那辞谢未受的三万二千银子。

  结果吃掉了,周五的庄也做完了,刘不才赢了八千银子。以后换了推牌九,赌到天亮,没有甚么进出,而刘不才觉得三四天功夫就赢了两万银子,大可知足。

  伸个懒腰,离开牌桌,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顿觉强光眩目,闭一闭眼,再从那难得几家有的外国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讶然失声:“好大的雪!”

  “真是!赌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坏!”刘不才望着弥望皆白的西湖说,“庞二哥这个庄子的地势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说好就不要走。”周五赌兴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觉起来,我们再盘肠大战。”

  刘不才遇到赌是从不推辞的,但此时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已回城,必得跟他碰个头才谈得到其它,所以推说有个紧要约会,宁可回了城再来。

  “再来就不必了。”庞二说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兴,倒不妨逛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涌金门码头去等你们。”

  一听这话,周五先就将脖子一缩,“我可没有这个雅兴,”他说,“不如到我那里去吃火锅,吃完再赌一场。”

  “不行!”庞二笑道,“我这个地方,就是赏雪最好,我也学一学高人雅士,今天不想进城。”

  高四也说有事,还有几位客,都不开口,周五的提议,就此打消。在庞家吃了丰盛的早饭,各自坐轿进城。刘不才不回钱庄,直接到一家招牌叫“华清池”的澡堂,在滚烫的“大汤”中泡了一会,躺在软榻上教人捶着腿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还不想离开澡堂子,喊来一名跑堂,到馆子里,叫菜来吃饭,同时写了张条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说明行踪,请来相会。

  等他说着一只十景生片火锅,喝完四两白干,正在吃饭时,胡雪岩到了,一见他便很注意的说:“你今天的气色特别好。想来得意?”

  “还不错。一切都很顺利。等我吃完这碗饭,再细谈。”刘不才说,“天气太冷,你先到池子里泡一泡。”

  于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刘不才已很悠闲的在喝着茶等。炕几上摆着个信封,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拜烦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么不等庞二把摊摇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门’就麻烦了。”胡雪岩说,“我开了两张票子,带在身上,交是交了给庞二,号子里有没有这么多存款,还不知道,必得赶进城来布置好。”

  “亏得庞二不曾输掉,否则就麻烦了。”刘不才这时倒有不寒而栗之感,“你想,我说了跟他四六成合伙,倘或连你这十万一起输光,就是二十万。我派四成,得要八万,划个帐,找两万银子。十万剩了两万,险呀!这种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场上赌,等于我在场外赌。不过我这场外赌,无论输赢,都是合算的。”

  “赢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刘不才把信封推了给他,说明经过。

  胡雪岩这时才打开信封,把他自己的两张银票收了起来,扬着庞二的那张五千两的银票说:“我当然不能要他这五千银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个办法,用他的名义,捐给善堂。昨天夜里一场大雪,起码有二三十具‘倒路尸’,我钱庄里已经舍了四口棺材了。”

  “‘做好事’应该!我也捐一千银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说他有了钱,“大少爷脾气”就会发作,只这样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该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劳你费心。”

  刘不才有些发觉了,略显窘色地笑道:“其实我也要别人来做好事,自己那里有这个资格。”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舍间去谈。”

  于是两个人穿衣起身──刘不才是第一次到胡家,想到他侄女儿,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不知道胡雪岩在湖州另立门户,胡太太是不是知道?倘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免尴尬,因而便有畏缩之意。但转念又觉得这是机会,可以看看胡太太为人如何?将来跟芙蓉是不是相处得来?

  就这样踌躇着,走出华清池时,脚步就懒了。胡雪岩回身一望,从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觉得必须交代一句。

  “三叔,”他说,“在湖州的事,见了内人,不必提起。”

  这句话解消了刘不才心里的一个疙瘩,脑筋就变得灵活了。“那么,”他提醒他说:“你也不能叫我三叔!脱口出来,就露了马脚。”

  “不要紧。倘或内人问起来,我只说我先认识你侄儿,跟着小辈叫,也是有的。”

  “算了,你叫我别样。我也不想做你的长辈,宁愿做朋友。”

  “是的!刘三爷。”

  这是“官称”,刘不才欣然同意。一起坐轿到了胡家,拜见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刘不才口称“伯母”、“大嫂”。看这位“胡大嫂”人虽精明,极顾“外场”,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刘不才替芙蓉放了一半心。

  于是围炉把酒,胡雪岩开始谈到庞二,“你晓得的,我现在顶要紧的一笔生意,是上海的丝。”他说,“我既然托了你,以后也还要共事,我不必瞒你,年关快到了,各处的帐目要结,应该开销的要开销,上海那批丝,非脱手不可。”

  “嗯,嗯!”刘不才生长在湖州,耳濡目染,对销洋庄的丝,自然也颇了解,“现在价钱不错呀!不如早早脱手。摆到明年,丝一变黄,再加新丝上市,你就要吃大亏了。”

  “是的,眼前的价钱虽不错,不过还可以卖得好──说句你不相信的话,价钱可以由我开。”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真的有些不信,反问一句,“那你还在这里做啥?赶紧到上海去呀!”

  “对!就这几天,我一定要动身。现在只等庞二的一句话──”

  这一句话就是要取得庞二的承诺,他在上海跟洋商做丝的交易,跟胡雪岩采取同样的步骤──胡雪岩已经得到极机密的消息,江苏的督抚,已经联衔出奏,因为在上海租界中的洋人,不断以军械粮食接济刘丽川,决定采取封锁的措施,断绝内地与洋人的贸易,迫使其转向“助顺”。这一来,丝茶两项,来源都会断绝,在上海的存货,洋人一定会尽量搜购,只要能够“垄断”,自然可以“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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