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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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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是妄想?” “我三叔啊!”芙蓉是那种又好气,又好笑,出于绝望的豁达的神情:“不管把钱藏在甚么地方,他都能寻得着!真正是气数。” 胡雪岩也失笑了,“这也是一种本事。”他说,“那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你怎么办呢?” “就是这话啰!我想了又想,下定决心。”芙蓉略停一停,挺一挺胸说,“我十二岁的时候批过一张八字,说我天生偏房的命,如果不信,一定会克夫家。所以我跟我三叔说,既然命该如此,不如把我卖掉,能够弄个二三百两银子,重新干本行,开个小药店,带着我兄弟过日子,将来也有个指望。你晓得我三叔怎么说?” 胡雪岩对刘不才这样的人,了如指掌,所好的就是虚面子,所以这样答道:“他一定不肯,怕失脸面。” “一点不错!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穷虽穷,底子是在的,那有把女儿与人做偏房的道理?别的好谈,这一点万万办不到。”芙蓉说,“我也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出我三叔还有出息。” 前后话锋,不大相符,胡雪岩心中不无疑问,但亦不便打断她的话去追问,只点点头说:“以后呢?” “以后就嫁了我死去的那个。”芙蓉黯然说道:“一年多功夫,果然,八字上的话应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她现在愿意做人的偏房,是“认命”。但是,刘不才呢?可是依旧像从前那样,郁四是用了甚么手腕,才能使他就范?这些情形是趁此时问芙蓉,还是明天问郁四? 他正在这样考虑,芙蓉却又开口了,“有件事,我不甘心!”她说,“我前头那个是死在时疫上。初起并不重,只要有点藿香正气丸,诸葛行军散这种极普通的药,就可以保得住命,偏偏是在船上,又是半夜里,连这些药都弄不到。我常常在想,我家那丬药店如果还开着,这些药一定随处都是,他出门我一定会塞些在他衣箱里,那就不会要用的时候不凑手。应该不死偏偏死,我不甘心的就是这一点!” 胡雪岩不作声。芙蓉的话对他是一种启发,他需要好好盘算。就在这默然相对之中,只听“卜”地一声,抬眼看时,红烛上好大的一个灯花爆了。 “时候不早了!”芙蓉柔声问道:“你恐怕累了?” “你也累了吧!”胡雪岩握着她的手,又捏一捏她的手臂,隔着紫缎的小夹袄,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臂上的肌肉很软,却非松弛无力,便又说道:“你不瘦嘛!” 芙蓉的眼珠灵活地一转,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喜欢瘦,还是喜欢胖?” “不瘦也不胖,就像你这样子。” 芙蓉不响,但脸上是欣慰的表情,“太太呢?”她问,“瘦还是胖?” “原来跟你也差不多,生产以后就发胖了。”胡雪岩忽然提起一句要紧话:“你有孩子没有?” “没有!”芙蓉又说,“算命的说,我命里该有两个儿子。” 听得这话,胡雪岩相当高兴,捧着她的脸说,“我也会看相,让我细看一看。” 这样四目相视,一点腾挪闪转的余地都没有,芙蓉非常不惯,窘笑着夺去他的手,“没有甚么好看!”说着,她躲了开去。 “我问你的话,”胡雪岩携着她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那天你先答应去吃素斋,一出天圣寺的山门,怎么又忽然变了卦?” “我有点怕!” “怕甚么?” 芙蓉诡秘地笑了一下,尽自摇头,不肯答话。 “说呀!”胡雪岩问道,“有甚么不便出口的?” 迟疑了一下,她到底开了口:“我怕上你的当!” “上甚么当?”胡雪岩笑道:“莫非怕我在吃的东西里面放毒药?” “倒不是怕你放毒药,是怕你放迷魂药!”说着,她自己笑了,随即一扭身,伏在一床白缎绣春丹凤朝阳花样的夹被上,羞得抬不起头来。 不管她这话是真是假,胡雪岩只觉得十分够味,因而也伏身下去,吻着她的颈项头发,随后双脚一甩,把那双簇新的双梁缎鞋,甩得老远。 第二天早晨,他睡到钟打十点才起身,掀开帐子一看,芙蓉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正在收拾妆台。听得帐钩响动,她回过头来,先是娇羞地一笑,然后柔声说道:“你不再睡一息?” “不睡了!”胡雪岩赤着脚走下地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还睡甚么?” “你看你!”芙蓉着急地说,“砖地上的寒气,都从脚心钻进去了,快上床去!” 说着,取了一件薄棉袄披在他身上,推着他在床沿上坐定,替他穿袜子、穿套裤、穿鞋,然后又拉着他站起身来,系裤带,穿长袍。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为人伺候过,心里有种异样的感受,“怪不得叫妾侍!”他不由得自语,“‘侍’是这么个解释!” “你在说啥?”芙蓉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仰着脸问。 “我说我真的享福了!”胡雪岩又说,“我们谈谈正经!” 胡雪岩的“正经事”无其数,但与芙蓉相共的只有两桩,也可以说,只有一桩,胡雪岩要安置她的一叔一弟。 “你兄弟名字叫啥?” “我小弟是卯年生的,小名就叫小兔儿。” “今天就去接了他来!你叔叔不会不放吧?” 胡雪岩人情透熟,君子小人的用心,无不深知,刘不才在此刻来说,还不能当他君子,所以胡雪岩以“小人之心”去猜度,怕他会把小兔儿当作奇货,因而有此一问。 这一问还真是问对了,芙蓉顿有忧色,“说不定!”她委委屈屈地说,“我跟我三叔提过。他说,刘家的骨血,不便,不便──” 芙蓉不知如何措词,脸胀得通红,话说出来屈辱了自己,也屈辱了娘家。刘三才的话说得很难听:“你说你命中注定要做偏房,自己情愿,我也没话说。郁四有势力,我也搞不过他。不过小兔儿是我们刘家的骨血,你带到姓胡的那里,算啥名堂?你自己已经低三下四了,莫非叫你兄弟再去给人家做小跟班?”当时自己气得要掉眼泪,但也无法去争,原来打算慢慢再想办法,此刻胡雪岩先提到,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不便甚么?胡雪岩的心思快,稍微想一想就明白,自然是名分上的事。那好办!他说:“你们刘家的骨血,自然让他姓刘。我现在算是姊夫资格,难道就不能管你的同胞骨肉?” 芙蓉怕是自己听错了,回想一遍,是听得清清楚楚,有“姊夫”二字,惊喜感激之余,却仍有些不大相信,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还有啥难处?你说出来商量。” 这还有甚么难处?就怕他的话靠不住!芙蓉在要紧关头上不放松,特意问一句,“你说小兔儿叫你‘姊夫’?” “不叫我姊夫叫啥?难道也像你一样,叫我老爷?” 芙蓉叫“老爷”是官称,就是正室也如此叫法,身份的差别不显,小兔儿就不能这么叫,难得胡雪岩这等宽宏大量,体贴入微,芙蓉真个心满意足,凝眸含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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