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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第十六章】

  当天回家,胡雪岩叫阿福把住在附近客栈里的陈世龙去找了来,他是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到松江接枪,已经用不着他了。眼前在杭州也没有甚么事,可以先回湖州一趟,去见一见“丈母娘”。

  “不必!”陈世龙说,“接枪的事情,也很麻烦,我跟了裘老爷去好了。”

  “为甚么呢?”胡雪岩倒有些诧异,心想这是求之不得的“美差”,陈世龙不该不领情。

  他何尝不领情,心里也巴不得去看一看小别数日,便如数年的阿珠,只是为了感恩图报,自愿出力。而这话他又不愿说,觉得说了便没意思了,因而沉默不答。

  胡雪岩是察言观色,只需稍为用点心,便可以看透他的腑肺,心里暗暗欣慰,也不说破,只这样告诉他:“叫你去看丈母娘是‘顺带公文一角’,湖州我一时去不了,有好些事,要你替我去办。你不必到松江去了!”

  最后一句话,完全是长辈的口气,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陈世龙只好点点头。

  “第一件,你跟你郁四叔去说,如果有多余的头寸,我要用,请他汇到阜康来,期限最好长一点,利息我特别加厚。第二件──”

  说到第二件,他沉吟了,意思是想把黄仪调开,但丝行才开始做,总得把这一“季”做出个起落来,净赚多少,该分多少花红,有个实实惠惠的交代,则宾主尽欢而散,才是正办。照目前这样子,彷佛有些过河拆桥,传出去于自己的名声有损。

  “世龙,”他问:“你看黄仪这个人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不大合得来群。”陈世龙直抒观感。

  “对!你说到了他的短处。”胡雪岩说,“你丈人自己说过,‘吃不住他’,我要想个办法,把他调开,不过目前还不到时候,你跟你丈人说,好歹先敷衍敷衍他,到明年我自有妥当办法。”

  “我晓得了。”陈世龙又说,“郁四叔那里,最好请胡先生写封信。”

  “信我是要写的,还有东西带去。啊!”胡雪岩突然喊了起来,“我倒想起来了,老黄文墨很不错,我想请他来帮忙,专门替我写写信,你倒探探他的口气看!送他的酬劳,一定够他用,你看他的意思如何?写信来告诉我。”

  “这倒也不错。老黄这个人也只有胡先生能收服,他做事最好自己做自己的,不跟人连手,一定做得好。”

  这样商量定了,陈世龙便整整忙了两天,把胡雪岩要带到湖州送人的土仪什物,以及他自己“孝敬”丈人丈母娘的衣料与食物,向阿珠献殷勤的胭脂花粉,一起采办齐全,再下一天就下了航船,直放湖州。

  一上岸先到大经丝行,迎面就遇见阿珠的娘,心里没有预备,顿时搞得手足无措。首先称呼就为难,自然不能再叫“张太太”,但又老不出面皮喊声,“娘!”

  阿珠的娘,却是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她说,“来,先坐了再说,你丈人也在里头。”说着,她自己先转身走了进去。

  陈世龙定定神,心里在想,看这样子,丈母娘对自己是中意的──他唯一的顾虑,是怕阿珠的娘,觉得受胡雪岩的好处太多,不一定以这头亲事为然,或者口中不说,心里起了个疙瘩。现在,这个疑虑似乎是多余的了。

  由店堂绕过屏风,走入第二进就是客房,这时不是收丝的季节,空宕宕地一个客人都没有,但旁边厢房却有人,是黄仪,在窗子里望见了便喊:“啊呀,新贵人上门了!”一路喊,一路抢了出来,笑脸迎人。

  陈世龙有些发窘,站定了脚招呼一声:“黄先生,你好!”

  “你发福了!”黄仪歪着头,从上到下把陈世龙端详了一遍,“上海住了几个月,样子变过了!”

  这一说引起了阿珠的娘的注意,也是退后两步,直盯着陈世龙看。夷场上的衣饰总要漂亮些,又是“丈母娘看女婿”,所以她脸上的笑意越堆越浓,这样就更要惹得黄仪开玩笑。

  “张太太,”他笑着说,“回去慢慢看!新贵人脸嫩,看得他不好意思了。”

  “晓得他脸嫩,你就少说一两句!”阿珠的娘已经在卫护女婿,这样笑着说,“都到里头来坐!”

  “对!”黄仪兴味盎然地,“我到里头来看你们‘见礼’。”

  阿珠的娘心里一动,立刻有了个主意──她是体恤女婿,看陈世龙有点发窘,心里便想,“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总要有个媒人,或者男女两家都熟悉的亲友陪着,彼此才不致尴尬。现在陈世龙像个“没脚蟹”似地,要请黄仪来帮忙,媒人照规矩是两位,有了一个胡雪岩,另一个不是现成在眼前?

  于是她说:“黄先生,我们女家的大媒是胡先生,男家的大媒老爷,拜托了你好不好?”

  “怎么不好?现成的媒人,求之不得。”

  陈世龙也听出丈母娘意存体恤,这样安排,再好不过,便向黄仪拱手作揖:“黄先生,我重重拜托!”

  “好说,好说!”黄仪很高兴地,“那末,张太太,我要叫你亲家太太了!”

  就这样说笑着,一起进了胡雪岩以前所住的那个院子,老张闻声迎了出来,也有意外的惊喜,陈世龙喊一声:“爹!”有了爹自然有娘,黄仪以媒人的身份,从中牵引,陈世龙便又替老张夫妇磕了头,正式见过礼,改了口,把阿珠的娘笑得合不拢口。

  这时大经丝行里用的伙计,出店、烧饭司务,还有两三个缫丝的女工,都跑了来看热闹,因为陈世龙平常人缘极好,所以都替他高兴,但也多要开几句玩笑。陈世龙觉得最艰难的是见丈母娘这一关,这一关一过就不在乎,脸皮也厚了,随他们去说,只报以矜持的微笑。

  然而另一个难关又来了,这一关不是他自己难过,是替阿珠担心──说巧不巧,阿珠从家里到丝行,一路走进来,就看见大家想笑不笑,已在怀疑,等踏入院子,第一眼就看见陈世龙,心里一慌,赶紧想溜,已来不及。

  “阿珠!”老张在里头喊。

  阿珠不理,依旧往外走,有个缫丝的女工叫阿翠,生性最好事,偏偏就在她身后,堵着门不让她出去。

  “走开!”她低声怒喝。

  “你不要逃嘛!”阿翠笑道,“又不是不认识。”

  于是里面也笑,外面也笑,终于让阿珠夺门逃走,陈世龙才算松了一口气。

  阿珠的娘记罣着女儿,同时为女婿设想,料知他一颗心也早就飞了出去,因而看一看天色,提议回家,顺便邀黄仪一起去吃晚饭。

  黄仪大喜。他不喜欢赌钱,也不会花花草草在外头搞女人,甚至连旱烟都不抽,唯一的嗜好,是口腹之欲,这位“老板娘”的烹调手段,他是领教过的,只是在老张父女到上海去的那些日子,只有阿珠的娘带着个使女爱珍在家,他不便上门去叨扰。从老张回来以后,才又去吃过两次饭,家常肴馔、精洁有余,丰腆不足,未能大嚼,今天又是款待“毛脚女婿”,又是请媒人,自然有一顿称心满意的晚饭好吃了。

  “你先去!”老张对他妻子说,“胡先生带来送人的东西,我跟世龙先料理料理,弄好了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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