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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一说“体谅”,再说“相劝”,这就见得错在胡雪岩。阿珠还在玩味她这两句后,七姑奶奶忍不住了,拉住她的手,逼视着说道:“你明明有心事,有委屈嘛!不管再忙,说来见个面都抽不出功夫,这话除非骗鬼!男人都是犯贱的,想你的时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一变了心,你给他磕头,他给你拳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姑奶奶,姑奶奶!”尤太太彷佛告饶似地说,“你饶了我好不好?你这么大声小叫,算怎么回事?”

  “好!”七姑奶奶把声音低了下来,但说得更快更急,一只手把着阿珠,一只手指着她嫂子:“张家妹子说得再清楚都没有了,既然答应好两处立门户,早就应该办好了,为啥到现在不办?索性到了松江都不肯见一面,这算是啥?”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对阿珠说:“我老早就觉得这件事不大对,替你不平,先还怕是我想错了,照现在看,果不其然是‘痴心女子负心汉’!”

  “莽张飞啊莽张飞!你真正是──”尤太太不说下去了。

  阿珠在旁边听得心里好不舒服!但是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还是由胡雪岩而来。一时之间,她却弄不明白。反正又羞又气,觉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将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脸避到暗处,不为她们姑嫂所见。

  她们姑嫂却偏不容她如此,双双转过脸来看着她,“张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只手,安慰她说:“你不要听她的话!脾气生就,开出口来就得罪人。”

  这一来,阿珠倒不能不说客气话了,“七姊也是为我。”她点点头,“我不会怪她的。”

  “你说话有良心!”七姑奶奶越发义形于色,“这是你终身大事,既然说破了,我们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问她嫂子。“胡老板这样子,到底存着甚么心思?”

  尤太太笑道,“你问的话,十句有九句叫人没法回答。不过──”

  她故意不说下去,很谨慎地看着阿珠的脸色,想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当然不容易看出来,因为阿珠觉得她们的关切,事属多余,所以极力保持平静,作为一种拒绝“好意”的表示。

  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明白也拦不住她自己的嘴,“张家妹子”,她换了比较文静的态度,“不是我说,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

  尤太太一听她的话,与她哥哥的意思一样,正好借她的口来为自己表达,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戏对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么叫委屈自己?”

  “做低服小,难道不是委屈自己!”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正触着阿珠的“隐痛”,要想保持平静也不可能了。

  “再说,如果太太脾气好,也还罢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热面孔贴人的冷屁股。”

  “蠢话”又来了!尤太太已经一再告诫过这位姑奶奶,人家是“大小姐”身份,不登大雅的话要少说,谁知到底还是本性难移。不过这时候要用她来做“配角”,也顾不得指责,只叹口气说:“唉!正就是为此,人家胡老板为难。”

  话里有话,阿珠必得问个究竟,不过用不着她费心,自有人代劳,“怎么?”七姑奶奶问:“胡家那个是雌老虎?”

  “听胡老板的意思,厉害得很!”

  “那就是他不对了!既然家里有个醋坛,为啥来骗我们张家妹子?”

  “这我倒要为胡老板说句公平话,”尤太太很认真地说,“原来是想跟他太太商量好了,再办喜事,商量不通,只好打退堂鼓。这也不算骗人。”

  “甚么?”阿珠失声问道,“五嫂,你怎么知道?”

  “她五哥,”尤太太指着七姑奶奶说,“都告诉我了。胡老板实在有难处,话又跟你说不出口,闷在心里不是回事,只好跟好朋友谈谈。张家妹子,你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想办法。”

  想甚么办法?语意不明,而阿珠心乱如麻,也无法细想,此时她唯一的意愿是要跟胡雪岩当面谈一谈。

  “办法总有的。对付没良心的男人,不必客气。不过,”七姑奶奶低声向阿珠问道:“你要说句实话,你们船上来来去去,在湖州又住在一起,你到底跟他──”

  不等她说完,阿珠便又羞又急地叫了起来,“没有!”她的语气异常决绝,唯恐他人不信:“绝对没有!我不是那种人。”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很欣慰地说,“没有吃他的亏,就更加好办了。”

  “对!”尤太太附和,“这件事还不算麻烦。全在你自己身上。”

  这话又有深意了,阿珠得好好想一想,可是七姑奶奶的话实在多,不容她有细想的功夫。

  “幸亏发觉得早!”她说,“你想想,男人十个有十一个好新鲜,还没有上手,对你已经这个样子,等一上了手,尝过甜头,还不是一丢了事。那时候,你就朝他哭都没有用。”

  她已经算是措词是含蓄了,但已把男女间事似解非解的阿珠听得红晕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想想,“女张飞”的话虽粗鲁,却说中了她从未了解过的一面,男人喜新厌旧,这话听人说过,只不如她来得透澈。转念到此,想起胡雪岩几次“不规矩”,得寸进尺地到了紧要关头,总算自己还守得住,真正是做对了!

  庆幸之念一生,就不觉得那么羞窘了,同时也不是那么一颗心系在胡雪岩身上,丝毫不能动弹了,她抬起脸来,掠一掠鬓发,喝了口败毒消火的“金银花茶”,平静地问道:“五嫂,七姊,你们说替我想办法,想甚么办法?”

  尤太太是等着她来问这句话的,这到了关系出入的地方,言语必须谨慎,所以一面按着七姑奶奶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面反问了一句,“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大主意要你自己拿!你说往东,替你想东的路子,你说往西,我们来看看,往西走不走得通?”

  这话阿珠明白,两条路,一条是仍旧跟胡雪岩,一条是过去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笔勾销。但明白归明白,一时间要她作个抉择,却是办不到的事。

  “照我来想,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人家既然有了这样的话,一定要勉强人家也不大好。不说别的,起码自己的身份要顾到。”

  “真的!”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了,“五嫂这话说得真正有道理。我们娇滴滴一朵鲜花,又不是落市的鱼鲜,怕摆不起,要硬挜给他!”

  听这句话就像吃了芥末,阿珠一股怨气直冲到鼻子里,差点掉眼泪了。自己是娇滴滴的一朵鲜花,胡雪岩却当做落市的鱼鲜,阴阳怪气,爱理不理,想想真有点伤心,不由得咬着牙说:“那个有那么贱,一定要硬挜给他!”

  “好了,你想明白了。”七姑奶奶说,“老实说一句,‘两头大’已经委屈得不得了,他还说有甚么难处。这种男人,真是‘谢谢一家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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