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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多年没有穿这种衣服,好不习惯。”绣春微微窘笑:“一双手都不知道往那儿搁了。”

  “多穿几回就习惯了。”

  夏云听芹官的话有弦外之音,深怕一露马脚,让绣春起了戒心;急忙乱以他语:“来,来!”

  她拉着绣春说:“我替你重新把头梳一梳。”

  “对了!”马夫人接口:“梳这么个道髻,可不大象样;就使我的梳头匣子好了。里头有支镶金的珊瑚簪子,正用得上。”

  于是夏云便去搬了马夫人的镜箱来,替绣春梳头;芹官却悄悄溜了出去,找到王达臣,私下说了经过。王达臣喜不可言;拿钱让他的伙计去买一坛洋河高梁,打算着为绣春还俗而谋一醉。

  * * *

  两人到上灯时分才回来,进了院子分手,一个到北屋;一个到南屋。

  到北屋的是夏云,脸色落寞,微带沮丧;芹官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莫非真的算她是姑子命?”

  “不是,绣春没有算她自己。”

  “那么是算谁呢?”

  “她替震二奶奶算了命。”

  “喔,”马夫人关心了:“说震二奶奶的命怎么样?”

  “我也不大懂。绣春跟云龙子说的彷佛是‘行话’;我问绣春,她说震二奶奶的流年很不好。”

  这下马夫人更关切了,“绣春呢?”她问。

  “去换衣服去了。”

  “你看看去!叫她来,我得问问她。”

  不一会绣春来了,手里握着那支镶金的珊瑚簪子,进门叫了一声:“太太!”便往里屋走,自然是将那支簪子放回原处。

  “绣春,不忙!”马夫人唤住她说:“震二奶奶的流年怎么样?”

  “不大好。”

  “怎么样的不大好?是有病痛呢;还是破财甚么的?”

  这一问,绣春的脸色越发阴郁了,“震二奶奶的八字是‘伤官格’,今年走官运。”她说:“所以不好。”

  “这我就不懂了。”芹官发问:“何以走官运不好;倒是走墓库运才好?”

  “不是这么说,伤官不能见官;命书上有句话,‘伤者见官,其祸百端。’更坏的是,今年戊申;震二奶奶的‘大运’正好也是戊申。云龙子说:这叫‘岁运并临’好的格外好;凶也就格外凶。”

  于是马夫人与芹官,都忧形于色了,“凶到怎么样一个地步;云龙子说了没有?”马夫人问。

  “他不肯说。”

  “为甚么呢?”

  绣春不答,却有泫然欲涕的模样;那就不问亦可知了。马夫人既惊且忧;芹官却在惊忧中有安慰,看绣春这样子,故主情深,对震奶奶的怨恨,涣然冰释了。

  “我倒没有想到,”芹官有些困惑地,“你居然通子午之术。”

  “那里谈得到通?不过因为命苦,想修修来世;也看过一两部命书,似懂非懂而已。”

  “你别客气。”夏云接着绣春的话说:“既然你懂八字,又跟云龙子聊了那么多,想来是把震奶奶的八字琢磨透了;你就好好儿给太太说一说吧!”

  这点恰是马夫人要说的;绣春本来亦有此意,但顾虑着措词轻重之间,没有把握,说轻了犹如不说;说重了万一不准,不仅眼前为马夫人带来了忧烦,将来也会招致误会,一定会有说:“绣春血淋淋地咒震二奶奶,巴不得她死!”

  意会到此,她定了主意,“我那里懂?”她一口推拒,“反正云龙子的细批流年,后天就可以去取了。到时候再琢磨好了。”

  听得这话,无不大失所望;马夫人便开门见山地问:“莫非震二奶奶会遭想不到的横祸?”

  “也不是甚么想不到的横祸,是震二奶奶本身有凶险。”

  只是个人的休咎?与全家祸福无关;这话虽能使马夫人稍感安慰?但疑团却更深了。

  “怎么说是震奶奶本身有凶险?难道──”马夫人说不下去了;她想到的不是抄家的家,而是震二奶奶的那段丑闻。

  “绣春,”马夫人神色凛然地,“你得跟我说实话。”

  大家都看出马夫人神色严重;预料绣春如再闪避,她就会动怒,因此都紧张盯着绣春看。

  绣春迟疑又迟疑,终于昂起头来说:“太太一定要我说实话,我不忍说也必得要说了。不过这是云龙子的话,我也巴望他算得不准!到那时候,可别说我绣春在咒二奶奶。”

  “你这表白是多余的!”芹官激动地说,“大家都看得出来,你心里放不下你们二奶奶。你的心是好的!”

  “芹二爷知道我的心,我就敢说了。不过,说了太太可别伤心,算命不准是常事;云龙子说震二奶奶大限已到,只怕逃不过这个月。”

  一语未终,马夫人已是双泪交流;夏云急忙递了块干净手绢过去,口中自责着:“都是我不好;怂恿绣春去算命,无缘无故惹得太太伤心。”

  “我不伤心别的;我替我们马家的女儿委屈。”马夫人擤擤鼻子,振作精神说道:“你们把老何去找来。”

  将何谨唤了来,马夫人先是谈算命的事;他对此道亦有所知,听云龙子的说法是,震二奶奶虽走了一步极坏的运;但与一家的祸福,并无关连,因此便着重在这一点上,劝慰马夫人。

  “我就是在这上头不放心。”马夫人说:“如果她是为一家挡灾;倒也罢了,我就怕她是不明不白惹上一场祸。你是咱们家的老人,见得事多;有甚么不妥当的地方,别人看不出来,也许你能看得出来。我想你辛苦一趟,回江宁去看看。”

  “是!”何谨矍然说道:“我也不大放心。太太既有这意思,我明天就动身。”

  “请王二哥派个得力的人,送了你去;怎么样的情形,你捎口信回来。”

  “我明白。”何谨说道:“太太要交代的事,让芹官一条一条写下来。我先跟王老二去商量派人,回头再来请示。”

  于是夏云到芹官屋子里移来纸张笔墨,就在马夫人屋子里,将要问要办要交代各事,逐项开列明白。而芹官又另有打算,他要写封信给震二奶奶,将绣春对她的态度告诉她;他认为这是足以使她高兴,而在眼前的逆境中,唯一可引为安慰之事。

  * * *

  不过才一个月不见,何谨已有刼后重来之感了。

  大门已经不开,只走角门;屋子腾空了一部分;旧日的伙伴,也只剩下不多几个人了。一到家自然先去见曹頫。他讶异地问说:“你怎么来了?有甚么事吗?”

  “二太太不放心家里,让我回来看看。”

  “很讨厌!”曹頫皱着眉说:“你来了也好;多一个能对付他们的人。”

  所谓“他们”自然是指两江总督衙门所派的人;何谨不觉心往下一沉,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先去歇着,这一阵子的情形,你问你兄弟就知道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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