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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曹震不再出声,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看一部新刻的风月传奇。第二天一早出门,到午回来,跟震二奶奶说,施家答应加一千五百银子;又说他是如何老着脸皮跟人家软磨,好不容易才争到这个价钱。

  “你辛苦,我知道。不过,七千银子绝不能少!你再去磨,多早晚磨成了来告欣我;东西现成。”

  曹震勃然变色,“我可没脸再去开口了!”他愤愤地说。

  “那也随你。”震二奶奶从容不迫地,“这是无价之宝;连皇上都不能这么阔气。七千银子我还要少了呢!”

  曹震气得脸色都白了;正待发作,看锦儿抛过一个眼色,便忍气说道:“好吧,我再去说一回;这一回不管人家加多少,也得成交了。不然不但买卖不成,交情也断送在里头了。”

  “没有的话。买卖不成仁义在;再说,我也不是漫天要价。”

  曹震知道多说无益;心里在想:我就跟你来个软磨,慢慢儿往上加;大概有五千银子就差不多了。

  于是由三千四而四千;由四千而四千五。一转眼三天过去,中间人姓梁的,气急败坏地来找曹震,将他拉到一边,开口便是埋怨。

  “曹二爷,你为甚么不肯成交?这么好的价钱;我真不明白,你还等甚么?”

  一听话风不妙,曹震也有些着慌,“怎么?”他问:“出了甚么事?”

  “甚么事?那顶金丝帐,人家不要了!”

  一听这话,曹震宛如焦雷轰顶;勉强一定神说:“说得好好的,怎么翻悔了呢?”

  “你别怨人家,只怨你自己;早早银货两讫,不就没事了吗?”姓梁的连连顿足:“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你别急!看看有挽救的法子没有?”

  “没有救了!如今别说一万;只怕一千银子,人家也不要──”

  姓梁的说了变卦的原因。原来施家有个清客,前一天方从北京回来;谈起那顶金帐,此人知道它的来历。据说,当初原是赵文华在江南特意觅精工打造,用来孝敬他的“干爹”严嵩。进献相府时,门包送得太少;门官使坏,登礼簿时不说“金丝帐一顶”,只写“赤金七两”。严世蕃一看,赵文华自江南满载而归,却送这么菲薄的礼,大骂赵文华没有良心。这顶金丝帐变成“赤金七两”,自然也就到不了严嵩父子面前;赵文华的一片“孝心”,付之东流。

  这个清客认为来自严寓籍没入官的这顶金丝帐,是不祥之物;举以赠人,受者不但不喜,或者反以为嫌。而况御用的寝具,亦不曾有过金丝帐;倘有人责以僭妄,极可能召来灭门之祸。

  “你看,这话有多吓人!”姓梁的又叹口气,“如果早成交了,施家只有吃哑巴亏。如今是合该他运气好,没破财。”

  * * *

  两天没有动静,震二奶奶有些沉不住气了,“怎么?”她问:“施家没有消息?”

  “你一个子儿不肯少;他一个子儿不肯加,我夹在中间活受罪干甚么?我告诉施家,不卖了,留着自己用。”

  “你,”震二奶奶大为困扰,“你是说风话,还是怎么着?”

  “你说是风话,就算风话。反正,我已经照你的意思告诉人家了,除非七千银子,少一个蚌子也不行。愿意,拿七千银子来;不愿意拉倒,留着自己用。”

  震二奶奶心里琢磨,这是他故意拿乔;不由得微微冷笑:“好吧,咱们就等着!倒看看,归根结柢,是他拿七千银子来;还是咱们留着这顶帐子自己用?”

  “对!这样最好。不过,八样东西去了一样;余下的七样,是不是仍旧照原议?”

  “当然。”震二奶奶答说:“等把表修好了,一起成交。”

  冷眼旁观的锦儿,亦颇困惑;她相信曹世隆的话不假,只看曹震一次又一次往上加码,便是证明。既然如此,曹震何以又忽然变得这么不在乎?这些疑问,她不敢跟曹震去谈;但却不妨说与震二奶奶。

  “他是拿乔;以为我非求教他不可。他不知道他的底牌早就掀开了!你别急;这件事我找隆官去办。”震二奶奶得意地笑道:“七千还是七千;余下三千,咱们三个人:我、你、隆官,三一三十一;活活气死他!”

  到得曹世隆回来覆了命;立即又受命去施家的账房去接头。当然不能光提金丝帐的话;只作为通知表已修好,顺便探一探口气,相机说明,金丝帐不妨单独成交。

  锦儿口中笑着答应;心里却替曹震可惜,很想找到他劝一劝:何必拿乔?看把煮熟的鸭子飞了。转念却又警惕:他们夫妇同床异梦,震二奶奶最忌的,就是她偏向曹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到晚上曹震回来,发现装表的盒子,便问:“隆官回来了;表修得怎么样?”

  “都修好了。”震二奶奶答说:“你跟中间人去接头,可以成交了。”

  曹震点点头,神色之间,毫无瞻顾顾疑之意;似乎那顶金丝帐真的已让他自我剔除,置之度外了。这使得锦儿大惑不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心里一直怀着这样一个疑团,直到第二天下午曹世隆来过,方能打破──她不曾见着曹世隆,是震二奶奶告诉她的。

  “煮熟的鸭子飞掉了!没有气着他;倒让他气了我。”震二奶奶神情落寞地说:“这回,要怪我自己。”这“他”字,自是指曹震。

  始末经过,曹世隆没有能说清楚;震二奶奶也懒得多说。不过有一点是再明白不过的,如果不是自己耽误,早就料理了那顶金丝帐,银子已经到手,施家吃了哑巴亏,只好自认倒霉。

  “到现在我有一点想不透。”震二奶奶说,“他倒居然沉得住气,还不肯说真话;故意耍一耍我,是为甚么?”

  “是──”锦儿本以为曹震不过报复;但突然灵机一动,定神想了一会,叹口气说:“二奶奶,这回你落了下风了!一百零一回的事,二爷棋高一着。”

  “怎么呢?”

  “他听二奶奶你的口气,是有人替你办事;要等着瞧这个人是谁?找到这个人,他就知道是谁掀了他的底牌了。”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脸上出现了极少见的紧张,甚至忧形于色。眨着眼想了好一会说:“你说得还不对!他根本是打算好了的,特为要引我牵出那个人来。咱们可不能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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