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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于是一切照常,就像根本没有那回事似地。不多几天,震二奶奶得了痢疾,病中肝火极旺;阿招因为做错了一件事,惴惴然地唯恐震二奶奶看她不顺眼,借题发挥,所以格外巴结,震二奶奶替换亵衣,都是她不嫌污秽,亲自料理。晚上在震二奶奶床前打地铺,一闻响动,立即惊醒。所以震二奶奶一半感动,一半笼络,病一好就说,要将阿招收作干女儿;然后很快地替她物色女婿,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

  “原来还有这段内幕。”夏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秋月迟疑了一下,方始开口:“我索性跟你说了吧!这件事以前只有两个人知道;现在可是加了一个了。”

  “加的一个是我,一共三个。你放心,始终只有三个。不过,那两个除你以外,还有一个是谁?”

  “你倒猜一猜。”

  “锦儿?”

  “不错。”

  “那么,”夏云好奇心大起,很起劲地问:“你总问过锦儿,到底有没有那回事?”

  “我没有问。”

  夏云大失所望,不由得就说:“你为甚么不问?”

  “不问的好!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这话在夏云恰有同感,“是啊!”她说,“我现在心里嘀咕的就是这个;只怕季姨娘闯出祸来,把我都拖累在里面。秋月,我可真得请你当军师了。”

  “你要问我甚么?”秋月答说,“你既劝过季姨娘;自己又谨慎。如果季姨娘自己不小心,闹出是非来,与你何干?当然也就谈不到拖累。”

  “我说的拖累不是这个意思。我既然在她那里,闹出事来,我不能不管;要管如何管法,那时候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这倒也是实话。”秋月沉吟着。

  “我在想,这件事先要弄清楚,是真是假。如果是谣言,我得好好儿跟季姨娘说一说。倘或真有其事──”夏云将双手一摊,“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怎么叫‘不知道该怎么办?’事不关己,只劝季姨娘多吃饭,少说话,更别管闲事,就尽到了你的责任。除此以外,还能有甚么第二个办法?”

  夏云不作声,心里在默默盘算。那神情显得有些诡秘,因而使秋月怀疑不安了。

  夏云确是另有打算,本不愿透露,禁不住秋月一再催逼,也就无法守住方寸间的一点私衷了。

  “我在想,”她用一种很平静,很从容的语气说:“人跟人要和睦相处的法子很多,但不一定每一种法子,每一个都合用。有的是吃软不吃硬,从此客气,拿面子拘着,不好意思发作;有的是吃硬不吃软,你凶过他的头,他反倒服你了。最怕是软硬两不吃,那就除了躲开他,再无别法!”

  “你在说甚么呀?”秋月不由得皱眉,“没来由发这么一阵议论。”

  “话不说不明,你要我说;我就得说透澈一点儿。说不透澈,你误会我的意思就不好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意思,从那里去误会?”

  “你别急,慢慢儿你就明白了。季姨娘大致吃硬不吃软,比较好对付;不过硬要硬得有道理,她才会服,一味硬压,就泥人也有个土性;何况季姨娘又是小气没见识的人。”

  秋月听出点意味来了,“你是说震二奶奶把季姨娘压得太狠了,是不是?”她问。

  “对了!这么下去,迟早会大吵一场。”夏云答说,“当然,我一定会从中劝解。不过做和事佬的人,总也要有个可以立足之处;不然,谁来听你的?”

  “你的意思是,震二奶奶应该给你一点面子,好让你在季姨娘面前能说得响?”

  “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夏云想了一下说,“是要震二奶奶稍为收敛一点儿,我才容易说话。”

  “你预备怎么说?”

  “我预备跟季姨娘说,震二奶奶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只要能替她做当家人的难处想一想,她自然也会客客气气待你。如果震二奶奶确是如此,季姨娘自然就会听我劝;就算有时候我硬压一压,她也肯委屈。倘或季姨娘是做到了;震二奶奶旧是一张始终瞧不起人的脸。那时候,我还能说甚么?”

  秋月深深点头,“原来你是这么一番意思,不能说没有道理。”她接下来又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震二奶奶也不知为甚么,打心眼里就瞧不起季姨娘。对别人,震二奶奶既吃软,也吃硬,只要在分寸上;唯独对季姨娘,倒只怕真的是软硬两不吃。”

  “你到底说到我心里来了!”夏云极其欣慰地,“这样,我的话就好说了。秋月,如果是这么一个局面,既不能两下不见面,又不能彼此不交口,你说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秋月摇摇头,“我想除了疏通以外,不会有别的法子。”

  “我倒有一个。这个法子专治软硬两不吃!”夏云一面说,一面展露了诡秘的微笑。

  夏云肚子里大有丘壑,是从曹老太太去世以后,才逐渐为秋月所知的。夏云刚挑进来时,只有十二岁,虽生得一脸聪明相,但这些见识手腕,却是从到了萱荣堂以后,耳濡目染,逐渐领悟而得;其中自以获自震二奶奶的启示居多。不过,秋月却怎么样也不能相信,夏云会有制服震二奶奶的手段。

  她还怕自己没有弄得清楚,特意问一句:“你说你的专治软硬两不吃;意思是专治震二奶奶?”

  “我不敢这么说。不过,我能让震二奶奶比较好说话。”

  “那也就是治她的法子。你说吧,是甚么?”

  “拿住她的短处,不就行了吗?”

  “亏你说!”秋月不觉失笑,“你也要拿得住她的短处才行;再说,是不是拿住了她的短处,就一定能让她买帐,也还成疑问。”

  “只要拿住了,一定能让她买帐;就怕拿不住。”

  说到这里,秋月蓦然意会,顿时脸色大变,“夏云,”她的神情是少见的惊惶,“你疯了!怎么转到这个念头?我看你不想活了。”

  夏云大为沮丧。谈得相当投机;不过最后还是南辕北辙。不过,想想也难怪;任何一个谨慎的人,都会觉得她的念头只有疯子才有。

  而这一点也正是夏云所不能承认的,她鼓起勇气来说:“这个法子做起来不容易,是真的;若说根本做不成,或者做成了没有用,这话我可不信。”

  “唉!妹子,妹子!”秋月叹口气:“你还是执迷不悟!你有没有想过,你怀着这个念头,就等于想造反。只要稍为动一动,还能逃出人家的掌心?那时候治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就悔之已晚了。”

  话是好话,但不免说得过分了些;夏云很不服气,只是歧见如此之深,她实在也没有勇气再多说一句。

  秋月却觉得事态严重,非开导得她死心塌地抛了这个念头不可;所以继续又说:“做这件事,也就像造反一样,断断乎不是一个人做得起来;你总要找帮手,找谁?季姨娘?”

  “怎么能找她做帮手?那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不结了!你还能找谁做帮手?”

  问到这一句,夏云喉头真是痒得难受;“找你”二字,好不容易才咽了回去。

  秋月却已瞧出来了;“你是打算找我,是不是?”她紧接着说:“我没有那么大胆子;就有那个胆子,也是枉然。”

  “怎么呢?”

  “帮不上你的忙,光有胆子有甚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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