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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听这一说,曹頫肩头为之一轻;深深点头答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对今上的话,有些公平、有些不公平。譬如‘火耗’化暗为明,改为‘养廉银’;责成督抚捕盗,以安阎闾;酌减苏松浮粮;除绍兴府‘惰民’籍,与一般百姓一体看待,以及最近的上谕:开除江南徽州、宁国各府‘细民’为良民,多少人家得以挺起腰板来舒开气,真正是大功德!”

  “对了!前一阵子我读了这道上谕,一直纳闷。”福彭问道:“四舅,你总明白是怎么回事吧?”

  “略为知道些。大致各地都有大不幸的人,不在齐民之列。绍兴的惰民──”

  绍兴的惰民与“乐户”无异,不准赴考;不准经商;婚姻、服饰、居处皆有限制。富春江上的九姓船户以及广东滨海的蜑户,大致亦是如此;此外,江西、浙江、福建等省,山陬小县常有不齿于齐民之数的“棚民”;江苏常熟、昭文两县,甚至有“丐籍”,世世贫贱,永无出头之日。

  “原来常熟有‘丐籍’!”福彭大为惊异,“怪不得有所谓的‘教化鸡’。”

  “‘教化鸡’是常熟名物;却不知是多少血泪才发明了这一味佳肴。不过凡此细民,只是受歧视而已,毕竟还强似徽州府的‘伴当’,宁国府的‘世仆’;因为‘伴当’、‘世仆’,世世为他人作奴才,且有两户村庄毗连,而此姓为彼姓服役,视如当然。天下不公平之事,无过于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福彭平静地说,“这话,在他人可以侃侃而谈;内务府出身的,未便议论。我明白就是。四舅再说说,民间对皇上有甚么微词。”

  曹頫这才明白,以包衣而颂扬朝廷提高细民的身分,倒像取瑟而歌;因为自己是“奴才”而发牢骚。如果皇帝多心,即足以贾祸;因而大为愧悔,也很佩服福彭年纪轻,而思虑周密,足见才具。

  “若说对皇上有微词,无非八阿哥、九阿哥之事,都觉得处置得太严了些。”曹頫又说,“也不知是谁造作的谣言,说皇上替八阿哥改名‘阿其那’;九阿哥改名‘塞思黑’,汉话就是狗跟猪。我到处辟谣,绝不是这意思,若说皇上骂同胞手足是狗、是猪;试问:自视为何?”

  “辟谣是应该的。不过不必如此措词!只说不是狗、猪之意;而且名字也是他们自己改的。只以既然贬为庶人,自不便仍用天潢宗派的原名,所以皇上要他们自己改名字。”福彭又问:“对年亮工呢?民间怎么说?”

  “说他功高震主;皇上是杀功臣。也还有人说──”曹頫忽现畏惧之色,不肯再说下去了。

  “四舅尽管说。”

  “我说是说。不过,我这话最好跟怡王都别提。”曹頫放低了声音说:“都说皇上过河拆桥,是杀人灭口。”

  “一点不错!”福彭亦是神色严重,语声低不可闻,“老爷子是命大!当初皇上的原意是,老爷子对十四爷,言语上不大肯委屈,以为他们俩不和;所以让老爷子接抚远大将军的印,派亲信侍卫来传话,意思是希望老爷子参十四爷一本,参得越凶越好;老爷子跟十四爷本来没有甚么不和,就不和也不能干这事,以致于先夺印,后削爵。殊不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当初如果参了十四爷,只怕今天也不免在灭口之列了。”

  一席话说得曹頫毛骨悚然;想了一下,很严肃地说:“殿下这话,要请太福晋跟老王爷婉转说明才好。刚才我去见老王爷,很发了几句牢骚。传出去不是好事!”

  “老爷子知道。可就是爱发牢骚,怎么办?”福彭又说,“不过也难怪。削爵倒也罢了,不准出门这件事,叫人怎么受得了?牢骚自然挺大,还不能不让他发;不然会闷出病来。”

  “殿下真是孝顺而明达。”曹頫不胜感叹地;停了一会又说:“不过,这总是件不妥之事。”

  “是啊!只好多留点儿神。有那爱搬是非的小人,若是来看老爷子,只好老实不客气;挡驾!”

  “是,是!这个办法好。”

  * * *

  吃完饭又叙家常;直到太阳偏西,曹頫才由朱实伴送,仍回朱家。曹頫跟曹颀虽是同父同母的手足;但自幼南北睽隔,他对“三哥”敬而不亲,觉得住在朱家,反比较舒服;而且,他也还有事要跟朱实商议。

  “啊!”碧文一见便说:“三老爷刚才打发人来说,王府里给四老爷送了一个一品锅,四样点心。怕四老爷不知道,说请你老早点回去吃饭。”

  “喔,你跟来人怎么说?”

  “我说四老爷到王府去了,也许还回来;我把话转到就是。”碧文又说,“我倒也预备了菜;不过,按道理说,该回三老爷那里去吃饭。”

  曹頫想了一下说:“说得是!我先回去吃饭;吃完了我还回来。今天仍旧在府上借榻。”

  “唷!”碧文笑道:“连‘府上’两个字都用上了!”接着又说:“你老快去快回;来找补第二顿。不然,天气热,我给预备的菜就蹧蹋了。”

  “好!”曹頫欣然答说,“我一定来扰你的。”

  曹頫真的早去早回,起更时分便已到了朱家。带来两样点心;却非平郡王府所送,是宫里带回来的──曹颀是内务府茶膳房的首脑;常有御用的点心带回家。

  两样点心一甜一咸。甜的是枣泥核桃奶卷;咸的是火腿、鲜肉、虾米馅的酥饼。碧文每样尝了一个说:“奶卷是南边吃不到的;这三鲜馅的酥饼,不是我说,还不如咱们府里来得讲究。”

  “如今也不行了!”曹頫接口说道:“从老太太一去世,谁也没有那个闲工夫,也没有那种兴致去讲究了。”

  虽是饮食之微,也听得出他语气中大有沧桑之感。这也勾起了碧文怀旧的情绪;等安排好了酒菜,让朱实陪曹頫喝酒,她就坐在一旁,一面磕瓜子,一面为朱实谈曹家的岁时乐事。

  曹頫一直不曾开口;等碧文忆往告一段落,他才徐徐开口,“有件事,我至今不解。”他说,“怡王不知从那里来的消息,说我家有人悄悄儿将家财挪移到别处。我可不知道有这回事?”

  “喔,”朱实问道:“这话是郡王告诉昂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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