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高阳 >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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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下来吧!”李鼎引着她在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站在她的东面,为她挡风,又问:“冷不冷?” “多谢,不冷。”蕙纕掖紧裙幅,两手扯住衣袖,凝望着远处,一动不动。只睫毛不断眨动,不知在想些甚么? 李鼎不忍去打搅她,也抬眼看着一望无际、水天同色的汪洋大海,但心中茫然,毫无感想。 “李大哥,”蕙纕问道:“对面陆地是甚么地方?” 李鼎曾涉猎过舆地之学,所以能很快地回答:“应该是山东登州府。” “再过去呢?” “山东与江苏接壤,再下去应该是海州;往南沿海一带,就是两淮的盐场,当年──”李鼎硬生生把最后的一句话咽了回去。 蕙纕当然奇怪,“当年怎么样?”她看着他问:“李大哥,你怎么不说下去?” “那一带,当年都归我父亲跟我姑丈管。”李鼎很吃力地说;似乎胸口隐隐作痛。 “我家在天津也有大片盐场,旧日繁华,不必去想它了。” 李鼎从她的眼色中看出来,说这话是在安慰他;顿时感觉到心头熨贴,连连点着头说:“是的,是的!不去想它最好。” “再往南呢?”蕙纕重拾话头,“江苏跟浙江接壤,该到我的家乡了吧?” “那得过长江、江南沿海,第一个松江府;第二个嘉兴府──” “啊!”蕙纕如逢故交般欢呼,“过乍浦、澉浦,就到我们江海之前的海宁了。李大哥,你到我们那里去过没有?” “去过。” “去看海潮?” “是的,看潮去过;跟着我父亲见驾也去过。”李鼎又说:“那时我还很小。” “原来你也见过皇上!” 一路来,李鼎就此时听她说了这么一句稚气的话;但却显出了她的娇柔纤弱的本色,不由得心头一动。 “唉!”蕙纕默然说道:“先帝倘在,我们不会在这里。” 李鼎接口便说:“咱们也不会在一起。” 蕙纕倏地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将视线移了开去,脸上微微出现了红晕。 “你看,”她突然往前一指,“那是甚么?” 李鼎定睛细看,从海浪打上沙滩的白沫中,发现一只西洋酒瓶;便即答说:“番航上有这么一个规矩,写封信装在空酒瓶里,封好扔到海里,随潮水飘了去,也许就能飘到家乡。当然,那得住在沿海地方。” “这倒有趣。”蕙纕不胜向往地,“早知道应该预备个空瓶子,我也试一试;看看这个酒瓶,能不能一直往南飘到海宁。” 李鼎看那只酒瓶,已搁浅在沙滩,自告奋勇地说:“我先把那只瓶子去捡了来再说。” 说着,便往前奔了去,蕙纕着急地大喊:“不要,不要!李大哥不要!” 其声凄厉,李鼎不能不站住脚;回身看她乱招着手,是极力阻拦的神气,只好又走了回来。 “你看,一层层的浪;倘或,倘或──”她的眼圈忽然红了,用十分委屈的声音说:“倘或出了事,你叫我怎么见人?” 就这时“哗”地一声,一个浪头卷上沙滩;迅即退去,那只酒瓶已经消失了。李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她极力阻止,照旧去捡那只酒瓶,正好为这个浪头所吞噬。 如果真的有此意外,蕙纕会如何?一时惊惧哀痛,不消说得;回去见了她自己母亲和他父亲怎么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对她又会怎么想?不会有人说他咎由自取;只说她是八败的命,谁跟她在一起,谁倒霉! 这样一想,不由得愧悔交并,对蕙纕更有无限的歉疚,“是我不好!”他说,“我没有替你想一想。” “不是没有替我想。”蕙纕正色说道:“是没替你老太爷想,白头远戌,再遇到这样的意外打击;李老伯还活不活?” 这一说,越使得李鼎如芒刺在背,不安而焦躁,不知如何自处了。 蕙纕也是越想越害怕;明知他已经受不住了;但为了让他切切实实引以为戒,还是要用言语刺激他。 “你也没有替我们一家想一想;这一路来多亏得老太爷的面子,处处方便,我娘才能勉强撑了过来。倘或失去老太爷的倚靠;我们一家十口,只怕到不了地头──” “我该死,我该死!”李鼎捶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喊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此时的蕙纕,恰好有两句如骨鲠喉的话,想不吐亦不行,“最后才说到你没有替我想!倘或出了事,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你,”她哽咽了,“你!你教我一辈子良心不安。” 这就使得李鼎也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了!寸心万感,自己能辨得清楚的,只是一种委屈;他觉得她彷佛在怪他,从未替她想一想,是因为根本就对她漠不关心。这是多大的诬罔?且不论往日,只说此刻;若非急着为她去取那个酒瓶,又何致奋不顾身。他愿意承认错了;但绝不能承认他对她不关心。 热泪滚滚,毕竟让他咽了回去;那也只是为了维持一个男子汉的尊严,勉强做到这个程度。他自己知道,感情再不能承受一点点的波动,否则仍旧会将眼泪晃荡出来;他必须有一段单独的时间,容自己将激动的心情平服下来。 因此,他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往另一面移了几步,微仰着头,眺望海天深处,尽力想把襟怀思路放开,忘掉蕙纕和她的话。 她却不安极了!那些责备他的话,一说出来,自然非常痛快;但随之而来的浓重的悔意,不该如此苛责,到底惹得他负气了。 这该怎么办呢?她心里愿意跟他陪不是;但却说不出口。如果丫头不在旁边,或者还可以咬一咬牙、老一老脸;念头转到这里,不自觉地就转脸去看。 看到的是一张惊惶的脸;那丫头原是经大姨娘悄悄嘱咐过的,“大小姐如果跟李少爷在一起,你站远一点儿,不必去管他们!”可是此刻又何能不管?到底是为了甚么吵得两个人都掉眼泪?莫非有了甚么了不清的纠葛?多想一想,她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蕙纕从她的脸上,越发看得出自己刚才的失态;也越发悔恨;可也越发觉有立即挽回僵局的必要。这样,心里自然很急,但一急倒急出来一个计较。 “小梅!”她向那丫头招招手。 小梅急步赶了过来;站住脚先细看蕙纕的脸,似乎又没有甚么大了不得的事,略略放心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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