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高阳 >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  上一页    下一页


  李、查两家结成患难之交,是出于查慎行的绾合。查慎行久为先帝的文学侍从之臣;李煦不但因为修“佩文韵府”,刻“全唐诗”的缘故,跟他很熟,而且因为先帝对查慎行极其看重,李煦对他也格外尊敬。查慎行辞官回里时,李煦虽已过了最绚烂的几年,渐形式微;但岁时令节,不忘馈遗。及至李煦抄家,音问断绝了好几年;不想忽又无端邂逅,只是相见在刑部监狱,且都是部议死罪的钦命要犯!古稀以外的一双白头老翁,居然还有这么同在难中的数月盘桓,是在欲哭无泪的荆天棘地中,唯一的安慰。

  两家的案子,先后定谳;李煦先出狱,正在打点上路时,查慎行也亦已蒙恩释放。他当天就来看李煦,一面话别;一面重托李煦,照应查嗣庭的眷口。李煦虽有“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之感,但还是慨然许诺。

  这一来倒解消了李家父子间的一个争执,李鼎要送老父到关外;李煦认为不必,既费盘缠,又吃辛苦,有这工夫,何不好好用功?话虽在理,无奈李鼎难舍老父,所以一直未有定局。此刻,有查家的人要照应,自然需要李鼎作帮手;根本就不生该去不该去的争执。

  可是这份照应的责任不轻。查家一行,恰好十个人,查嗣庭的妻子将近六十,衰弱得几乎到了气息奄奄的程度。

  照规矩她这种情形可以请求免戍,但严君在上,刑部官员不敢替她出奏;又有亲友相劝,说“上头已经开恩了,过分之请,不宜冒渎”,因此,查太太特为托在京的亲戚,制了一箱“寿衣”带在身边,自道只怕未出山海关,“寿衣”就用得着了。

  两个姨太太都在中年,但祸起不测,这几个月的辰光,亦将她俩折磨得不成人形。三儿两女,四个庶出,皆未成年;唯独十九岁的大小姐,是查太太育过五胎,唯一得存的“老来子”。

  此外还有两名丫头。十口之家,没有一个顶得起门户的壮男,而间关万里,险阻重重,如何到得了遣戍之地,连解送的差役都在替她们发愁。

  查太太对这一点,当然再清楚不过,所以在朝阳门外东来客栈,会齐上路之日,便命三儿两女为李煦磕头,郑重叮嘱长女:此去事无大小,必须禀“李伯父”之命而行。

  李鼎在查家姊妹兄弟,自然就是“李大哥”了。未成年的三兄弟及九岁的二小姐蕙缃,跟李鼎很快就混熟了,不管是行路、宿店,不时听得他们亲热地在喊“李大哥”,唯独大小姐蕙纕,处处躲着李鼎,有事总是叫弟弟、妹妹传话。

  “如今是在难中,跟在家做小姐不同。”查太太曾不止一次告诫蕙纕,“没有那些讲究了。有事你自己跟李大哥去说;叫几个小的传话,事情弄不清楚,白白耽误工夫。”

  蕙纕口头答应着,却总是改不过来;实在也是养在深闺,从小习闻男女授受不亲之说,一见了李鼎羞得抬不起头来,招呼一声“李大哥”都觉得出口艰难,更莫说打甚么交道了。

  因为如此,李鼎怕她受窘,有事也是让查家三兄弟或者蕙缃传话;大姨太便找个机会跟李鼎说:“李少爷,我们大小姐是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说;你是男子汉,莫非也像她那样害臊?”

  “不是!我怕大小姐会窘。”

  “你不要管她!一回生,两回熟;有事你尽管直接找她。中间传话会弄错。”

  这话在李鼎听过就丢开了。这几年的沉重打击,使得他心力交瘁,生趣索然;甚么事都打不起兴致来,倒是跟查家四个孩子在一起,还能说说笑笑,心情略为开朗些。他在想,有事让孩子们传话,亦是一种消遣,没有甚么不好。

  * * *

  这一天出了山海关,住在中前所城,这里本来不是宿站,只为驻防的骁骑校布里奇,受过李煦极大的恩惠,得知他发配过境,先期在山海关迎接,坚邀暂住一两日,以便叙旧。于是连带查家老幼,亦一起招待在内。

  一路来都是住的客栈,查家十口,挤在一座火炕上,李氏父子与两名差官住一间;十来个解差挑夫,另睡通铺。在中前所是作客,布里奇腾出几间宽敞的屋子,虽然一般也是土墙茅檐,但较之客栈的昼夜嘈杂,几无宁时,以及中人欲呕的那恶浊气味,这就彷佛是天堂了。

  “都是托李老爷的福。”查太太说,“一路上也都亏得李老爷的熟人多;过堂点验,应个景就算了。你们总要记住人家的好处;要报答人家。”

  孩子们不懂,蕙纕却忍不住在心里想:该怎么报答人家;有甚么力量可以报答人家?

  “还有主人家布老爷。听说他受过李老爷的好处,做人情是应该的;我们平白欠人家一个情,自己也要想想,该有点甚么表示?”

  “那也无非道谢而已。”蕙纕问道:“娘,你倒说,还该有甚么表示?”

  查太太想了一会儿说:“可惜,布老爷的家眷都在京城里;不然,那怕拔根簪子送布太太,也是一点意思。”

  正在这样谈着,李鼎的影子,出现在窗外;蕙纕眼尖一见,立刻背过脸去。蕙缃也看见了,跳跳蹦蹦地掀帘出门喊道:“李大哥!”

  “是李少爷?”查太太急忙说道:“请进来坐。”

  查家的两个姨太太也都下了炕,有个丫头打起门帘,只见蕙缃拉着李鼎的手走了进来。拥被而坐的查太太,亦待起身招呼,为李鼎拦住了。

  “查伯母,你别客气,我说两句话就走。”

  “忙甚么?”查太太喊:“蕙纕,你请你李大哥坐啊!看看水开了没有?沏碗茶给李大哥喝。”

  大家的家教严,虽在难中,不失规矩;蕙纕便走过来,在炕桌旁边将一个垫子摆正了说:“李大哥请坐!”接着便去找茶叶罐子沏茶。

  “关外都喝凉水。”李鼎笑道:“说茶叶性寒,喝了会闹肚子。查伯母没有听说过吧?”

  “没有听过、没有见过的事可太多了。这一趟多亏你们爷儿俩;不然我早就听不见、看不到了。”

  “查伯母看开一点儿,凡事逆来顺受。”李鼎紧接着说,“这里的主人、布二爷托人来说,布奶奶不在这里,招待不周。回头送一桌饭来,他可不能来奉陪了。”

  “布老爷太客气了。我们虽说沾你老太爷的光,到底心里也不安;务必请你跟布老爷说,感激不尽。”

  “查伯母也太言重了。喔,还有件事,三个弟弟在箭圃,布二爷派了人陪着玩,回头跟我们一起吃饭;吃完了我送回来。”

  “好,好!”查太太不胜感慨地,“唉!孩子们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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