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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话说得很露骨,李鼎越听越不是味道;已经打算好了,想答她一句:“我可不懂怎么才能哄得她称心如意”;只以听到最后一句,他自己的那句话就说不出口了。紧闭着嘴唇僵持了好一会,才迸出一句话来:“好吧!我试一试。不过四姨可也别指望她会帮多大的忙。”

  “会帮很大的忙,”四姨娘如释重负,语声中充满了信心,“你自己别说少了。”

  “要说多少呢?”

  四姨娘将手一伸──自然不是五千银子;但也不会是五十万。李鼎心想,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 * *

  江宁织造衙门在城内利济巷大街,与总督衙门相去不远。等李鼎与沈宜士到达时,由于护院张得海已先策马到曹家投帖通知,所以早就有曹家的总管曹本仁在大门迎候了。

  说是大门,其实是西面的偏门。因为皇帝南巡,总是驻跸织造衙门,所以正门等于行宫的宫门,终年紧闭。不过西门的偏门也很宏敞,足容高轩出入;李鼎与沈宜士坐的是长行的马车,一进入利济巷大街西口,便看到北面一带水磨砖的围墙;铺路的青石板有些活动了,车轮辗过,只听见“咯咚、咯咚”地响,配着轻脆的马蹄声,响了好一会,车子才慢慢停了下来。

  “鼎大爷!”须眉皆白的曹本仁,掀开车帷在喊。

  “喔,老曹!”

  李鼎陡觉心头温暖。曹本仁在曹家不知有多少年了?李鼎十岁以前,正是两家最兴旺的时候,往来极密;他到了曹家,总是由曹本仁照料。因为他是李煦的独子,而且是晚年得子;也就像曹家此刻的芹官一样,为人看得极其珍贵;如果叫小厮带着他玩,怕磕着碰着,伤了那里,所以曹老太太特为交付给谨慎稳当的曹本仁带领。

  “老曹!”李鼎在脚踏小凳上垫一垫足,从车上一跃而下,抓着曹本仁的手臂笑道:“你倒还是这么健旺。半个月前我来,怎么没有见你?”

  “四老爷派我下乡催租去了。”曹本仁发现还有沈宜士,赶紧摆脱了李鼎,摔一摔袖子,肃立招呼:“沈师爷。”说着,打了个扦。

  “不敢当,不敢当。”

  “大爷陪着沈师爷请吧!四老爷在鹊玉轩等。”

  “好!”李鼎说:“你先陪着沈师爷到鹊玉轩去看四老爷。我到祖宗堂去磕头。”

  于是客人分成两路,李鼎由曹荣陪着,经雨廊往东;穿过一道角门,便是一座五开间的楠木厅,此时只有中间的槅扇开着,所以厅内极暗。曹荣便站住脚说:“不知道鼎大爷要来,祖宗堂还锁着。请等一等,我找人来开。”

  李鼎点点头,便站在天井里等;天井极大,围墙极高,仰脸看灰黯的天空下,左右两株光秃秃只剩了枒杈的高槐;他无端浮起一阵凄凉,彷佛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与世隔绝了。

  但是,他的记忆中却有绚丽灿烂的场面;记不得是八岁还是九岁那年,随着嫡母在曹家过年,就是在这座厅上,灯火璀璨,笑语喧阗;至今回想,历历在目,但却无法撵走此刻盘踞在心头的那份落寞的感觉。

  “鼎大爷!”

  曹家的另一名下人,专管这座厅的白荣,持着一串钥匙,匆匆而来;招呼了客人,随即将所有的槅扇打开;李鼎一踏进去,首先触入眼帘的,便是高悬在正中的一方赤金盘龙,绿地黑字的横匾,写着“萱瑞堂”三字,上款是:“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十一日御笔”;下款是“赐工部侍郎衔江宁织造臣曹寅之母孙氏”。匾上正中“瑞”字上面,是一方鲜红的图章;李鼎曾经问过,那是御玺,刻的是“万几宸翰之宝”六字。

  匾下是一块极大的挂屏,用五色玉石嵌成的“瑶池寿宴”图,两旁有一副乌木嵌银的对联:“堂前寿恺宜霜柏;天上恩光映彩衣”也是御笔──;康熙三十八年四月,皇帝第四次南巡;曹寅提到他的母亲,也就是皇帝的保母想见驾。

  皇帝欣然应诺;见了面不准他的保母行跪拜之礼,反倒执着李老太太的手,殷殷问好,提到许多幼年的往事。盘桓了有个把时辰才以御笔相赐。

  这是李鼎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故事;有几次到萱瑞堂,也曾想起这个故事,但不会有什么感觉。而此刻却不同了,伴随着这些记忆而来的,是莫名的怅惘与悲伤;他在想:曹家再也不会有这种日子了!

  “鼎大爷,蜡已经点上了!”曹荣说道:“磕个头,就请到里头去吧!老太太不知怎么也知道鼎大爷来了,打发人出来说;跟四老爷见了面就请进去。”

  李鼎点点头,默无一言地在萱瑞堂东面,曹家供奉先人木主之处,拈香行了礼;随即转到鹊玉轩去看曹頫。

  一进门便发觉气氛有异;曹頫向来沉静,喜愠不大形于词色,但他的一班清客,惯以笑脸迎人的,此时也不过默默站了起来,聊尽待客的礼貌而已。

  “四哥!”李鼎恭恭敬敬地垂手请了个安。

  曹頫却叫他“表弟”,还了礼,拉着他的手说:“今儿上午,已赶着派专人给大舅去送了信;刚刚听宜士先生说,原来苏州也得到了消息了。天崩地坼,五内皆摧,真不知道该从那儿说起?”

  这当然是曹家也得到了京里的消息。他的话说得沉重;脸上却没有什么莫大悲痛的表情。李鼎知道他这位表兄的性情,倒不是言不由衷;只是本来赋性沉静,又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以致有此类似麻木不仁的神色。

  李鼎心想,他的消息来得晚;也就比较确实,便急急问说:“是雍亲王接的位?”

  “是的。”

  李鼎脱口说道:“怎么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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