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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打通刑房书办容易;因为书办跟捕快都是吏,父死子继,形同世袭,不但几代渊源,关系深厚;而且如狼如狈,利害相共。不过,刑书懂律例、识利害,见识毕竟要高些;长洲县刑房的毕书办,听得余捕头细说了经过,神色上显得不甚起劲。

  “老余,十几年的老案子,翻起来恐怕很吃力。”

  “我晓得。”余捕头说:“潘三的那个姘头,实在可恶。我话已经说出去了,没有几分颜色给她看,我这个台坍不起。老毕,你无论如何要撑我的腰。”

  “我当然撑你的腰。就是赵师爷那里过不了门,有什么办法。”毕书办紧接着说:“其实,你不过要收拾那个老鸨;犯不着花那么大的气力。”

  “那老鸨的靠山是潘三;要扳倒潘三,只有翻这件案子。”

  “错了,错了!”毕书办打断他的话说:“我教你个敲山震虎的法子。”

  他教余捕头将潘三受贿的证据,做个誊本;然后私下将潘三约出来,先恫吓,后示惠,保潘三无事,但亦不必过问兰桂姐的官司。

  “对那个老鸨,你只要说潘三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问她东西到底是那里来的?这一下,不就要怎么收拾她,就怎么收拾她了。”

  “话是不错。”余捕头问:“如果她一定要潘三到案对质呢?”

  “你跟她说:潘三是你的老相好,你家里人来送牢饭的时候,带个信去,叫潘三来洗刷你的清白。你要衙门里去传潘三,没有这个规矩!不能光凭你一句话就出‘火签’。如果你说这本护书是我们长洲县大少爷到你那里吃花酒,失落在你那里的,莫非我们无凭无据,也能够把大少爷弄来跟你对质?”

  “有道理!”余捕头心领神会地,“我跟潘三说清楚,如果他姘头带信叫他,不必理睬!倘或冒冒失失到案,要帮忙也帮不上,就是他自己找倒霉了。”

  “一点不错!”毕书办嘉许地说:“你算是懂了!”

  这个打算看来很厉害,但却低估了潘三。道前街的茶坊酒肆,都知他是兰桂姐的靠山;靠山靠不住,已觉颜面无光;若说自己出了事,缩头不出,反倒推到兰桂姐身上,那就一文不值,吴县衙门里的这碗公事饭,也就不用再想吃下去了。

  这就可想而知了,当余捕头派人跟潘三去谈时,他不但不会领情;而且觉得长洲县捕快的做法“伤道”,是不会有好嘴脸给人看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吴长两县,说起来都是苏州;自己人装神弄鬼,算那一出?先说兰桂姐是窝家;抓不住真赃实犯,下不得台,索性弄到我头上来了。”潘三冷笑一声:“请余头眼睛放亮些,我不吃这一套。”

  来人是余头的一个得力伙计,警告他说:“老兄倒回去好好想一想,十几年前那桩大案,你奉命差遣,脚步是不是站得很稳?”

  “站得不稳,老早跌倒了。你说是件大案,有本事你们翻翻看!大家都是吃了几十年公事饭的人,这种话最好收起来,去吓唬乡下人。”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那伙计回去,自然加枝添叶,将潘三不卖账的态度,大大渲染了一番。余捕头气得脸色铁青,放了一句话下来:“我余某人跟这姓潘的,对头做定了!”

  话是这么说,却拿潘三无可如何;因为毕书办就只有“敲山震虎”这么一计;敲山不能震得老虎害怕,反而张牙舞爪,作势欲噬,如果不能使出打虎的手段来,就只好赶快遁走。

  “我看没有法子了。老余,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大家都晓得我跟潘三较上劲了,如果扳不倒他,吴县地界的案子,我就办不动了,只好辞差。”

  “何必呢?”毕书办劝他:“动闲气要‘掼纱帽’,说出去给人笑话。”

  “不是笑话!”余捕头脸扳得像从来就没有笑过似地,“老毕,你不想法子,我明天告假。”

  毕书办看他如此认真,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到上头去一趟。你挑我碰个钉子,我只好去碰。”说着,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不是什么碰钉子不碰钉子!”余捕头一把拉住他说,“我不管你碰不碰钉子;我现在是谈公事!”

  这是以倦勤为要挟;但明明是意气与私利之争,偏说不能整治潘三,便于办案有妨碍。毕书办只好去跟赵师爷商量。

  “你的公事饭吃到那里去了!”幕友的职责是所谓“佐官检吏”,所以对书办可用严厉的词色训斥;赵师爷迎头给他一个钉子,“这种案子怎么能翻?你知道这个案子?这是总督、巡抚都顶不住的谋反案子,但愿无事,上上大吉。倒说十几年前,已经结了的案子,为一个捕快来翻老账!你是老米饭吃腻了是不是?”

  这一顿排揎,使得毕书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不自在;不过想到余捕头的神情,无法就此退了出去。想一想只有苦词软磨。

  “师爷,没有你老人家体察不到的下情。捕快在外头,就靠一个面子;不然寸步难行。现在正有两件窃案,要余捕头上紧去查,如果气一泄下来,于破案亦有妨碍。”毕书办紧接着说:“现在不谈公事,就当余捕头吃了人家的亏,请你老人家看自己人分上,替他出个主意出口气。”

  赵师爷拈着两撇鼠须,沉吟了好一会说:“只有一个法子;不过要等机会。‘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叫他先忍一口气再说。”

  赵师爷的打算是,将潘三曾经受贿的证据,交给本县县官;吴长两县常有酬酢,找个机会把东西交了给吴县知县,表示关照之意。同时不妨暗示,潘三可恶,应该有所惩罚。吴县知县定能默喻,也一定会顾交情。

  这个法子差强人意,余捕头的气平了些。当然,兰桂姐不能不释放,箱子也不能不发还;打烂的东西,当然也决无赔偿之理。

  过不了十天,道前街茶馆中传出消息,潘三挨了二十板;看来是余捕头占了上风,那知不旋踵间,又传消息,余捕头突然因病辞役,长洲县捕头,另外补了人。

  这太突兀了!少不得有人去打听内幕;据说潘三认为余捕头无端讹诈,栽赃陷害,又惊动县官,借势欺压,无一样行为不是“伤道”,邀出江湖前辈“吃讲茶”评理,一致认定余捕头理亏,逼他告退,闭门思过。

  * * *

  从兰桂姐被捕时起,茶坊酒肆中就都在谈这件事;内幕愈出愈奇,传闻愈来愈广,将兰桂姐被捕的起因亦挖了出来。众口相传,花面狐受李鼎所托,设局骗出妙红,送与京里来的一个大官作妾。李鼎不费分文,送了一个大人情。

  于是有人感叹:李家不比从前了!在从前,李家上千银子买女子送人是常事;如今外强中干,送不起人情,只能出此下策。这些议论一传十,十传百,愈传愈不堪;终于传到了李煦的耳中,气得生了一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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