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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不忙!”姓田的差役说:“这里风凉,坐一会再走也不迟。”

  话风似乎不妙,地保王老实转脸去看妙红时,恰好碰上姚二娘抛过来的眼色,心里越发雪亮。妙红当然也能意会,所以等地保一站起来,立即跟了过去。

  “到了庙里不能拣菩萨烧香。”他轻声说道:“男的也要打发。”

  “不是给过‘草鞋钱’了吗?”

  “那是上门的时候;不算数。”地保又说:“这回给了,下回还要给。总而言之,‘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碰上了,只有认倒霉。”

  妙红无奈,只好问说:“要多少呢?我又没有带钱。”

  “没有带钱倒不要紧,只要说定了就行了。我看,起码得送二两银子。”

  “二两就二两!”妙红叹口气,“最好一辈子不要进衙门。”

  * * *

  同在班房,待遇不同。兰桂姐在里间,跟监狱一样的铁窗、栅门;空宕宕地除了一领破草席,一只没有盖子的马桶以外,一无所有。

  妙红是在外间,有门而不闭,而且还有条凳可坐;刚刚坐定,铁窗上立刻出现了一张首如飞蓬,形容困顿的脸,急促地喊着:“妙红,妙红!”

  “兰桂姐!”妙红一面回答,一面起身,待奔了去相会时,却让姚二娘一把拉住了。

  “不要去!”她低声叮嘱。

  “姚二娘,”妙红央求着:“我跟她说两句话就回来。”

  看在宝石戒指的分上,姚二娘板不起脸来,想了一下,神色严重地说:“不是防你跟她串供;是防她从你嘴里打听消息。你跟她碰碰头可以,有关你的话,一句不能说。你不要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只管你自己就好。”

  “我懂。”

  “她一定要问你,家里怎么样,你就说平安无事!千万不可告诉她,到她那里去搜查过。”

  “我知道了。”

  于是隔着铁窗,泪眼相对;兰桂姐的神气完全变过了!平时老练沉着,喜愠不形于颜色;此时狼狈软弱,说话无一字不是带着哭声。

  “你看,作的什么孽?叫化子都不如!”她回身指着破草席说:“还说是看老潘的面子,不然要拿链子锁在马桶旁边。这还不去说它;有件事真下作,说出去羞杀、气杀;让人家笑杀。”

  “是──?”妙红知道她必是受辱;却不知如何受辱?

  “你看,统统都是窗子,一点遮蔽都没有;我要解手,倒说不准我出去,有现成的马桶在这里。等我一坐上马桶,窗子外面七八张面孔,又说又笑;说是屁股雪白粉嫩,不像快四十岁的人。我真恨不得端起马桶,朝窗子摔了过去;想想──唉!”兰桂姐失声而哭。

  这一哭出声来,姚二娘立刻上前干涉:“好了,好了!你回来。”她一把拉开妙红;然后向兰桂姐瞪眼骂道:“哭什么?你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少奶奶?屁股不能让人看的?”

  这一骂,使得兰桂姐愈感委屈;但却只能饮泣了。妙红自然也是伤心惨目,只好强作不见;找一个兰桂姐所望不见的角落,垂首而坐,默然不语。

  “带人!”门外有人在喊。

  妙红一惊;抬眼看时,视线恰好碰上姚二娘,“不忙!”她说:“先问鸨儿娘;再问你。”

  “喔,”妙红突然想起,“姚二娘,见了县大老爷,我要怎么说?”

  “不是县大老爷问。如果是要县大老爷来问,你就糟糕了!”

  “那么,是谁问呢?”

  “我们头儿。”姚二娘说:“回头你客气一点,称他一声余大爷!”

  * * *

  由于已问过一次,有了经验,兰桂姐不但不如第一次受余捕头盘诘那么害怕;而且还抱着满怀的希望,认为这一回问过,很可能就此无事,释放回家。

  她是这么在想,潘三在吴县虽非捕头,但也是班房里的“老大哥”。两县同城,长洲在东,吴县在西;西城比东城热闹,茶坊酒肆,鱼龙混杂,所以长洲县的捕快办案,出现在西城的时候居多,自然要求教吴县捕快。道前街臬司衙门附近,有个“茶会”,是两县捕头每日必到之地;而道前街就是在吴县地界。既然如此,潘三要出面来说个情,余捕头不会不卖帐。不然就是光棍打话,“你做初一、我做初二”;余捕头到了吴县,就“强龙难压地头蛇”了。

  再有一想是看到妙红才引起来的。长洲县班房何以要传妙红,她不知道;不过看到妙红所受的待遇,不是犯人而是证人,所要求证的,自然是问妙红,她曾否窝藏过贼赃?她相信证人会说实话,为她洗刷清白。

  因此,一见了余捕头,她先开口说道:“余头,你们把妙红找了来,再好不过。妙红跟我在一起七年多,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倒问她看,我那年那月那日,做过窝家。”

  “当然要问的,不然找她来干什么?”余捕头把搁在桌上的脚放了下来,喊一声:“小黄!”

  小黄是个又瘦又小的后生,穿一件夏布大褂,脸色苍白,像个穷酸书生;手里捧着一个卷夹,站在余捕头旁边,一言不发。

  “兰桂姐,你知道不知道,你窝藏的贼赃,人家详详细细招供了,我们开了单子在这里。”

  兰桂姐一听这话,疑惑多于惊讶,毫不迟疑地答说:“我倒不知道。居然还有单子。”

  “小黄,”余捕头呶一呶嘴,“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念给她听。”

  于是小黄从卷夹中取出来一张纸,捧起就念,珍珠头面一副,大珠多少、小珠多少;金戒指几个,每个重几钱几分,念得很快,兰桂姐连想都来不及想。不过,信心却是越来越强了;心里不断在说:我那里有那些东西,完全胡说!

  等念到“西洋美女金表一只”,兰桂姐恍然大悟:“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她乱摇着手说,“我知道了。”

  小黄自然停了下来;余捕头不慌不忙地说了句:“你管你说。”

  “单子上这些东西是有的,在我那里。不过不是贼赃,是人家辛辛苦苦挣了来,寄放在我这里的。”

  “喔,谁寄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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