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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衙门!妙红一惊;不由得就想起了温世隆的警告。翻身下床,开房门出去,只影皆无,大概都到隔院去了。妙红重新回房,换了件衣服,拢一拢头发,拿冷手巾擦一擦脸,也想赶了去探个究竟。但就这么片刻耽搁,人声已由近而远;同院的姐妹亦都回来了。

  “刚才闹什么?出了什么事?”

  “兰桂姐闯了大祸。”有个花名小珍的姑娘说,“捉了去了!”

  “谁来捉?闯的什么祸?”

  “自然是县衙门里的差人来捉,地保领了来的。说兰桂姐做强盗!”

  妙红始而大惊,继而失笑,“这不是活见鬼的事!”她说:“兰桂姐做强盗抢了那一家?说这种话的人,简直没脑子。”

  “他们这么在说,我那里知道?”小珍嘟着嘴说,“反正把兰桂姐捉了去了,这件事总不假。”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有的是靠山;如今就要看她靠山的力量了。”

  说这话的另一个姑娘,是幸灾乐祸的口吻。妙红心知其故;兰桂姐做人忒嫌精明,仗着姘夫是吴县捕快,当作一座靠山,有时还不免打几句不该打的官腔,譬如“送你到班里,请你吃一顿‘皮巴掌’。”之类。如今她自己到了班房,可不知道会不会吃“皮巴掌”?

  这样想着,不由得脱口问道:“潘三爷知不知道这里出了事?”

  “相帮已经去通知了。我看没有用!人家长洲县衙门,管他吴县屁事?”

  话虽如此,到底同在苏州城;彼此在公事上是有联络的。妙红心想,有潘三在,兰桂姐多少有些倚靠;长洲县的捕快,看在潘三分上,亦不致于太难为她。这样想着,倒替兰桂姐略感宽慰。但想到温世隆的话,心里不免嘀咕,不知道此事可与己有关?因而匆匆漱洗,决定亲自进城去打听一番。

  正在换出客的衣服时,恰好她房间里的娘姨阿宝由外面进来,见了便问:“小姐要出门?”

  “我想进城。”

  “这样的太阳,又是日中;有什么要紧事等不得?”

  妙红想了一下说:“我不放心兰桂姐的官司,想进城去打听打听。”

  “小姐,你发疯了!”阿宝神色澟然地将她的袖子一拉,并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兰桂姐的闲事管不得!妳不要惹火烧身。”

  “怎么?”妙红困惑地,“莫非真的做强盗?那里会有这种事!”

  “你当做强盗一定要杀人放火?”阿宝紧接着说:“她是强盗的窝家。”

  妙红大惊失色,“有这样的事?”她说:“倒看不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阿宝又说:“不是有句老话,‘补快贼出身?’潘三恐怕靠不住;如果她真是窝家,一定是由潘三这条在线来的。‘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碰上这种事,避嫌疑赶紧躲开还怕来不及;小姐,你怎么好鞋去踩臭狗屎呢?”

  “嗯,嗯!”妙红将一件簇新的藕色纱衫抛在床上,连连点头:“亏得你提醒我!”

  进城作罢,打听还得打听。昼长无事;炎暑正盛亦不会有寻芳客上门,姑娘们三三两两找个荫凉之处,一面磕瓜子,一面聊闲天,都在谈这件事;不时有人带来新的消息,所以妙红坐在那里就能打听到许多新闻。

  谁知最后是妙红本人出了新闻。“赶快,赶快!”有人来报:“妙红,你也要进班房了!”

  “瞎说八道!”妙红又惊又气,“我犯了什么王法,要进班房?”

  “你看,地保都来了!”

  其时地保已经带着公差来了。公差共有六名,皂衣皂帽,脚上是薄底快靴,身中所持,不是链子,便是手铐,再不然就是两尺来长的铁尺,挺胸突肚,眼珠凸出,四处乱转,一副捉拿江洋大盗的架势,吓得妙红心惊胆战,面无人色。

  “妙红姑娘,来,来,你别怕!没事。”地保开出口来,异常温和,“马上到县衙门里转一转,还来得及回来吃夜饭。快去换衣服。”

  话太中听,反而令人不易置信;妙红怯怯地问道:“地保大爷,你的话是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如果我说话不当话,人家不会叫我‘王老实’了!”

  她彷佛听人说过,本坊的地保外号“王老实”。这一记起,放了一半的心,但仍有句话要问:“要问我什么话?”

  “那就不知道了。只说是句与你不相干的话;问完马上放你回来。快,快,马车在等。”

  于是妙红回自己屋子里去换衣服。心中却仍有疑问,如果只是来传唤她到县;何用六名公差?隔不多时,她的疑问,有了解答;只听隔院喧哗,杂有哭声,细辨是兰桂姐不知跟谁生的一个十二岁女儿小兰在哭──娘姨来报,六名公差在搜兰桂姐的房间,查她所窝藏的贼赃;小兰胆大,居然抗议,不准公差搬她母亲的箱笼,被揍了一巴掌,所以哭了。

  “小姐,”娘姨突然忧形于色地,“抄了去的箱子,有一只好像是你寄放在兰桂姐那里的。”

  就这一句话,使得惊魂甫定的妙红,五中如焚,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湿透了她刚换上身的那件藕色纱衫;一头黑发经汗水浸润,又光又滑倒像缎子。

  见此光景,娘姨自悔鲁莽,“小姐,小姐,”她赶紧安慰着说:“不要急,不要急,白是白,黑是黑;一定分辨得清楚的。”

  “我怎么能不急?千辛万苦,积下来一点东西,后半辈子都要靠它,现在没到官里;就算分辨清楚,不是贼赃,也不过不吃官司,东西要拿回来,不知那年那月。就算能拿得回来,你倒想想还能剩下什么?”说着,眼泪已忍不住滚滚而下。

  她说的是市井之中人人皆知的实情,娘姨只好叹口气说:“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好去了再说。”

  “你陪我去一趟。”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娘姨点点头,换了衣服,陪着妙红一起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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