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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因此,她觉得必须立刻澄清这个误会。但决不能直指李绅心中有此弄错了的想法;最好的解释是把话说清楚。

  于是她略想一想,放低了声音说道:“像我们二奶奶,总是说锦儿好,说我不好!我做事做错了,是这么说;做对了,她也是这么说。那里能教人心服。锦儿是比我强;不过不见得锦儿样样好,我就样样不好!”

  “这就是成见的可怕!”李绅紧接着说;“至于好与不好,并没有定论。照我看,锦儿固然好;你比锦儿更好。”

  这就是故意恭维了!绣春心里在想,他的嘴倒也很甜;不过话说得并不高明。

  看她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态,李绅不由得就说:“我这话不是瞎恭维;是有道理在内的!”

  “喔,绅二爷,”绣春已不如先前那样感到拘束了:“请你把这个道理说给我听!”

  李绅点点头,拿筷子指着一碟虾油卤香瓜问道:“这样小菜很好是不是?”

  “是的。扬州紫阳观的东西,怎么能不好?”

  “何家的腌菜呢?”

  “也很好。”

  “你喜欢那一样?”

  “还是喜欢何家的腌菜。”

  “好!这话就要这样说了,扬州紫阳观的卤香瓜固然好,何家的腌菜更好!为甚么呢,因为你喜欢何家的腌菜。”

  绣春立刻懂了他的譬喻,锦儿虽好,他不喜欢;所以觉得她比锦儿更好。

  又喜又羞又感激;绣春红着脸笑了:那一双水汪汪的眼中,开始有了脉脉的春情。

  然而她却故意装作不解,只问:“绅二爷,你说我比锦儿更好,好在那里呢?”

  这话实在应该这么说:你是那些地方喜欢我?李绅觉得这话很难回答,因为照实而言,话不中听;泛泛地说得不够诚恳,更加不妥。所以微笑沉吟,久久无语。

  “怎么?”绣春倒有些急了,“必是找不出一样好处来!”

  “不!你的好处太多,言不胜言。”说到这里,李绅突然产生一个感觉,认为可以说出来:“总而言之,绣春,以前我打算打一辈子光棍;现在我倒真想快快成家。你知道这个道理吗?”

  这话使得绣春震动了!她实在不能想象,自己会有这样重要,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从她知道人事开始,就只知道丫头是听使唤的,凡事听人摆布,作不得自己的主,更莫说作他人的主!可是现在,她不必开口,就能使得可以使唤他的人,把她看作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还真有点不可思议了!

  于是她的心胸也开展了,开始会想象了!剎那间,她想到许多她从未想到过的东西;尤其使她向往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安排支配的家。

  她想得出神了;那种神游物外的表情,让李绅很容易地发现,她正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为了不忍打断她的思绪;他一直忍着不开口,只在猜测她此时所想的是甚么?

  好久,绣春突然惊省,看到一碟腌菜,只剩下三两块,才知道自己忘其所以得太久了!因而歉然地望着李绅一笑。

  “绣春,”李绅问道:“你到北方去过没有?”

  “没有!”

  “北方可苦得很。”

  绣春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何在?而且是自言自语的模样,自己就更不必作声了。

  “我本来待过了年,想回山东老家;有几亩薄田,半耕半读,就算了掉了这一生。如今看起来,是不必这么打算了!”

  “为甚么?”

  “我怕你在北方住不惯。再说,我也不能让你太吃苦。”

  “我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绣春很快地回答。

  “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想法。”李绅想了一下说:“譬如,一盆好花,明知道种在瓦盆里,也能开得很好;可是,我自己总觉得该用瓷盆,才能配得上好花。”

  绣春听得这话,心里甜甜地非常舒服;想说一两句报答的话,却以难于措词,唯有报以愉悦的微笑。

  “我大叔家,我是决计不再待下去了!我想先在南边找个馆,这还不难。明年皇上登基六十年,有恩科,我想去试一试;倘或侥幸中了举,后年春闱又能联捷,照我这年龄,大概‘榜下即用’,放出去当县官。绣春,那时候就归你掌印了。”

  不知道听过多少戏文,道是夫人掌印;然则掌印的就是夫人!绣春又惊又喜,但又不信;沉默了好一会,这时候必得开口了。

  开口说甚么呢?总不能直言相问:绅二爷,你莫非拿花轿来抬我?想了一下,旁敲侧击地说:“只怕轮不到我掌印吧?”

  “怎么轮不到?除非我没有抓印把子的命;不然,掌印的一定是你。”李绅又用极恳挚的声音说:“绣春,眼前你得委屈一点儿;过个两三年,我一定拿你扶正。”

  这在绣春是深知的,太太故世,姨娘熬够了资格,为人贤惠,儿孙感服,才能扶正。像自己这种情形行吗?

  “本来扶正这种事,要碰机会;不过我的情形跟人家不一样,我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找到一个理由,能在亲友面前交代得过,这件事就可以办了!”

  “那么,是要怎么样的理由呢?”

  “譬如,譬如你生个儿子,就是很好的理由。”

  听得这话,绣春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满怀高兴消失了一大半,摇摇头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李绅大为诧异,谈得好好的,何以忽然有此意兴阑珊的模样?

  “我看酒差不多了吧?”绣春起身说道:“我给你盛粥来。”

  粥已经很稠了,绣春怕不好吃;但李绅说是肚子饿了,正要稠的才好。就着小菜,很快地吃了两碗,摩腹笑道:“吃得很香,很舒服。”

  绣春很满意他的态度,不挑嘴,更不挑剔,心里在说:是容易侍候的主儿。

  “这可劳你的驾了!”李绅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表来看了一下,失惊地说:“可了不得!丑末寅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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