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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你别性急!听我告诉你。汤法师跟太皇太后说,一个人不拘身分多么贵重,一生必得出一次天花,出过就没事了!二阿哥天花未出,将来不知道怎么样?三阿哥可是出过了。”李老太太说:“你想顺治爷就是出天花出了事,这么一个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太皇太后有个不听的吗?当时就把预备好的小龙袍,亲手替三阿哥穿上了。想当初,”事隔六十多年,李老太太仍有掩不住的兴奋:“三阿哥出天花的时候,我们几个昼夜看守,提心吊胆,到天花长满了,结了疤快要掉的那个时候,三阿哥奇痒难熬,只嚷:‘痒,痒!替我抓!’可是谁敢啊!几个轮着班儿揿住他的手;哄他的好话都说尽了!看三阿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要抽风了,我们心里那个不疼的?亏得曹家的孙姊姊──”

  “那是谁啊?”连环性急,又插嘴问了。

  “不就是姑太太的婆婆吗?我们都是姊妹相称,我管她叫孙姊姊;她管我叫文姊。”

  “原来就是曹老太太,她怎么说?”

  “她说:宁可让阿哥恨我一时,别让我自己悔一辈子!是阿哥,将来就有当皇上的份儿;若是一位麻脸皇上,瞧着多寒蠢哪!又说:寒蠢还在其次;就怕该立太子的时候,看三阿哥样样都好,就是脸麻了不好,这关系有多大。”李老太太紧接着说:“后来听人说,宋朝不知那位皇上归了天,也是太皇太后作主选皇上,有位阿哥居长,本该选上的,只为生来大小眼,太皇太后说:这看着不象样!把皇位给了别个阿哥。还真有那样的事。”

  “老太太你别讲宋朝,只说咱们大清朝。”连环问道:“那时大家听了曹老太太的话,怎么样呢?”

  “还有怎么样?自然听她的。随便三阿哥怎么闹,咬紧牙关不理他。到得疤都掉了,光光鲜鲜一张小脸;不由得心里就想,再受多大的罪也值。”

  “怪不得皇上待曹老太太那么好。说有一年南巡,住在江宁织造衙门,还特地拿她老人家扶出来给喝酒,叙了好半天的旧。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李老太太说:“就是我,皇上也召见过;还提到当年出天花,说痒得受不得的那会,恨不得拿刀子把我们几个的手剁下来。话刚说完,皇上自己倒哈哈大笑了。”

  听得津津有味的连环,实在不舍得当时的故事中断,便又问道:“后来呢?自己抓屎抓尿抱大的阿哥,一下子当了皇上,那不是天大喜事吗?”

  “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喜事!谁也想不到,才二十四岁的顺治爷,没有几天的功夫,说是驾崩了;更想不到皇位会落在三阿哥头上。咱们正白旗,打那时候起,可就抖起来了!上三旗若说满洲、蒙古、汉军三个旗分,也许正黄、镶黄比正白旗来得人多势众;如说是包衣,正黄、镶黄比正白可就远了去了!”

  “这是为甚么呢?”

  “还不就因为是太皇太后的人吗?皇上登位那年八岁,凡事都是太皇太后管;不过太监的势力还是很大,就把吴良辅砍了脑袋,内十三衙门也还是过了一年才能革掉。”

  这是李老太太年深日久记错了。其实只过了一个多月;那天是顺治十八年二月十五,特颁一道上谕:“朕惟历代理乱不同,皆系用人之得失,大抵委任官寺,未有不召乱者,加以佥邪附和其间,则为害尤甚。我太祖太宗痛鉴往辙,不设宦官。先帝以宫闱使令之役,偶用斯辈,继而深悉其奸,是以遗诏有云:‘祖宗创业,未尝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委用官寺。’朕懔承先志,厘剔弊端,因而详加体察,乃知满洲佟义、内官吴良辅,阴险狡诈,巧售其奸。荧惑欺蒙,变易祖宗旧制,倡立十三衙门名色,广招党类,恣意妄行,钱粮借端滥费,以遂侵牟,权势震于中外,以窃威福。恣肆贪婪,相济为恶,假窃威权,要挟专擅,内外各衙门事务,任意把持;广兴营造,糜冒钱粮,以致民力告匮,兵饷不敷。此二人者,朋比作奸,扰乱法纪,坏本朝淳朴之风俗,变祖宗久定之典章,其情罪之大,稔恶已极,通国莫不知之,虽置于法,未足蔽辜;吴良辅已经处斩,佟义若存,法亦难贷,已服冥诛,着削其世职。十三衙门尽行革去,凡事皆遵太祖太宗时定制行。内官俱永不用,尔等即传布中外,刊示晓谕,威使知悉,用昭除奸瘅恶大法。”

  这佟义原是汉人,投归旗下,从龙入关,总管宫内事务;与吴良辅勾结作恶,幸而早死,得免身首异处之祸。

  “现在要谈到织造上头来了。”李老太太说:“这自然是个好差使,正黄、镶黄两旗的包衣都想争。太皇太后说:织造既是管宫里所用的一切衣料,自然是我的事。既是我的事,就该让我的包衣去。这话名正言顺,谁也不敢驳。于是乎曹家老太爷,放了江宁;马家老太爷,就是震二奶奶的太爷爷,放了苏州。”

  “那时候我们家的老太爷呢?”

  “是在河南当臬司。我们家老太爷一直做外官;直到跟曹家结了亲,姑老爷在皇上面前很说得动话,他由苏州调江宁,才保荐老爷来管这个衙门,至今二十七年,你帮我,我帮你,也分不出是曹、是李,反正一个好,大家好;真正叫是祸福同当。不过──”

  李老太太突然顿住,昏蒙老眼望着天边圆月,若有所思。连环自然关切、自然要问。

  “李老太太倒是在想甚么呀?”

  “我在想,如今曹家跟马家倒又近了!”

  意在言外,却很明显;她担心曹、李两家会渐渐疏远。

  “老根儿人家,都是亲上加亲。”李老太太又说:“两家好,不如三家好。咱们李家应该跟马家也栓上亲。”

  李老太太有个想法,亦可说是希望;希望鼎大奶奶能生个女儿,匹配芹官;姑表联姻,不但曹李两家更不可分;而且由于芹官是马家的外孙,鼎大奶奶又是马家的表亲,这一来重重姻缘,绾合三家,彼此就更不愁照应不到了!

  吐露了这个想法,李老太太自语似地说:“我这个心愿,凑巧了一点都不难;不过,我怕我是看不见了!”

  连环心想:一点都不错,老太太就再活一百年,也无法看到芹官做鼎大奶奶的女婿!依鼎大奶奶的为人,应该已经投胎在好人家了。不过也论不定,不都说吊死鬼要讨到替身才能投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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