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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刘四妈点点头,吃杯茶润润嗓子;然后一径来看美娘,只见她正在廊上调弄鹦鹉,便先咳嗽一声;美娘回头发现,急忙迎了上来,拉着手说:“那一阵好风,把姨娘吹了来?”又说:“这两日我正在思念姨娘,有些话跟姨娘商量。”

  “那倒巧,我也正有话要跟你商量。来,来,我们里面说去。”

  到得房中坐定,刘四妈抬眼看到壁上,彷佛觉得有些异样,定神细想一想,终于记起,壁上本来挂的是一幅仕女图,如今换了竹子了。

  “少了个美女!”她说。

  “是的。齐太尉家的二舍人,借去临摹了。”

  画倒是在齐二舍人家,不过不是人家要借了去临摹;而是美娘寄顿在那里的。那幅仕女,出于南唐名家的手笔,也值得百十两银子;换上一张竹子,却不甚值钱。这些偷天换日的花样,做了已非一日;刘四妈人虽精明,到底胸无点墨,这些上头就识不透美娘的袖里机关了。

  说过几句闲话,谈入正题,刘四妈问道:“美娘,你有什么话跟我商量?”

  “说来话长。还是姨娘先说吧!”

  刘四妈本要抢个先;便即说道:“你妈妈托我来说,如今有注大大的财香;不知道你可愿意?”

  “喔,”美娘想了一下答说,“想来这注财香也不是容易到手的,所以要问我愿与不愿?”

  “容易倒也是容易的。只要你点一点头就是。”

  “只怕这个头不容易点。”美娘又说,“请姨娘说了,再作道理。”

  “那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有人肯出三千两银子的聘礼娶你。你妈妈的意思,若是你愿意,她提一千两做你的陪嫁。”

  美娘暗暗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只问:“是何等样人动这个念头?”

  “自然是势豪之家。”刘四妈说。“此人四十年纪,倒也是一表人材。”

  “莫非四十未娶,要从门户人家去寻元配?”

  刘四妈笑了,“美娘,你这话说得欠分寸。”她说,“那里有从门户人家去觅正室的。”

  美娘原是故意装傻卖呆;此时便说:“听姨娘道是什么‘聘礼’;又是什么‘陪嫁’,我只当是明媒正娶。既然如此,休得提起。”

  “你妈妈也知道你未必愿意,所以托我来问你。果不其然!”刘四妈紧接着说:“美娘,我也知道你心性高傲,等闲之人,入不得你的眼;若有良缘,我一定帮你说话,叫你妈妈放你。不过,一碗水往平处端,过分偏向你的话,我也说不出口;就说出口,你妈妈也未必肯听。”

  “多谢姨娘成全。”美娘说道:“动问姨娘,怎的叫一碗水往平处端。”

  “依我说,你再帮你妈妈三年;我叫她体体面面嫁你出门。”

  美娘心中思量,再有三年,替王九妈挣的也不止两千银子。既然有了盘口,便好谈了;不过此时此地却不便谈。

  于是她说:“帮妈妈三年也是应该的。就怕这三年之中,别有变化;到时候说出去的话,作不得数,变成骗了妈妈与姨娘。这件事,待我从头细想;请姨娘后天来听回音。”

  “对!该当从头细想,这是一件大事。”

  到得刘四妈辞去;美娘跟着也就找了个借口,坐轿进城,倒转来看刘四妈。

  “姨娘!”美娘说道:“我也是开门见山说吧,如今要请姨娘成全。”

  “噢!”刘四妈假装不知,“成全什么?”

  “姨娘总记得当初教导我的话;我是照姨娘的教训,这两年私下留心终身的倚靠。此刻倒是有个人,如姨娘所说,我该趁好从良。”

  “我原说过这话。”刘四妈故意问说:“不知你要从那一个?”

  “说与姨娘听,就是那秦小官。”

  “你要从他?”刘四妈装做吃惊地说。

  “怎么?”美娘倒诧异了,“莫非姨娘看得他没出息?”

  “那倒不是。”刘四妈迟疑了一会,“美娘,我说句话,你莫多心。我倒是怕那秦小官太有出息了,不肯在门户人家寻元配。”

  一听这话,美娘顿时着恼,“姨娘也只是平常的说法。”她说,“只要姨娘成全,我坐花轿给姨娘看。”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美娘,别人我不敢说;说到油行的秦小官,我告诉你件事,只怕做梦都想不到。你妈妈要拿你嫁秦小官,你可知道?”

  “不知道!”美娘楞住了,“那里会有这样的事?”

  “不信你自己去问秦小官,你妈妈跟他怎么说来?”

  “妈妈怎么说?”

  “你妈妈问他,可愿娶你。”

  “他呢?”美娘说清楚些,“秦小官怎么说?”

  “秦小官道是不敢娶你。”

  听得这一句,美娘实时胀红了脸,又羞又恼,好半晌开不得口。

  “我倒不信有这样的事!”

  “一点不假。你只自己问一问那个秦小官就是。”刘四妈说:“到底卖油的,出身不高,不知情义。”

  听得这两句话,美娘无名火发;恨不得实时拉出秦朱重来,当着刘四妈的面说一句:我怎的不愿娶美娘?美娘不娶娶谁?这等谣言,造得也太离奇了!

  但转眼又想,刘四妈又岂能造谣?或者是辗转传言,会错了意。千言万语并一句,只有见了秦朱重,方知真假。

  于是她霍地站起身来,“姨娘,”她说,“我倒不信他是如此丧尽天良的人,等我去问他一声看。”

  “美娘,”刘四妈说,“只怕问不出他的真心话。”

  “何以见得?”

  “你去问他,他自然改了口;你倒问他,他跟你妈妈怎么说来?一句不愿,一句愿,你倒是听那一句的好?”

  美娘心想,这话也不错;不免踌躇,终于问计,“照姨娘看,”她问,“要怎么样才知道他的真心?”

  “要有个不相干的人去问他;而且要远兜远转,教他毫不防备,无意之间漏出来的话,才是滴水不羼,如假包换的真话。”

  这就难了!那里去找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美娘楞了好一会,突然醒悟;自己失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怎的就会想不起。

  “姨娘,”她喜孜孜地说,“这件事,少不得要拜托你老人家。”

  刘四妈心中一喜,难得她自己来求,正好从中操纵;只是表面上却不便热中,便淡淡地说:“我也不能算不相干的人,你另托别人为是。”

  “只有姨娘最合适。他并不曾见过姨娘,便好算是不相干的人。”

  “也罢!”刘四妈沉吟了一会说:“这件事急不得。我与他素无渊源,凭空上门,他先就起疑心了,那里敢说真话?”

  美娘总当刘四妈只要允承了,必有办法;听得这么一说,不免失望。心想,这件事如何不急?定要想个一两日内就能见分晓的法子来。

  法子还是刘四妈自己想出来的,“美娘,”她说,“我倒有个计较,你看使得使不得?”

  “请姨娘说来看。”

  “我权且充一回媒婆,上门说媒。倘或秦小官与你有了嫁娶之约,自然一口拒绝;那时我再套他的真话出来。”

  “好,好!”美娘欣然称赏,“此计大妙。”

  “你先不要高兴。”刘四妈有意浇她一盆冷水,“如果他竟开口问我,是那家的小娘子,今年几岁,品貌如何?那一来,他跟你妈妈说的话,就是千真万确的了!”

  “他敢!”美娘双眉竖起,“果然如此负心,我不饶他。”

  “不饶他又奈得他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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