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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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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堂中的士绅,无端受了一场虚惊,都为吴永担心,有人问道:“拳民顽劣,不可理喻,老父台恐怕不能出城!怎么办?” “不要紧!”吴永答说:“我是地方官,守土有责,现在奉旨迎驾,非出城不可。义和团平时动辄自称义民,如今御跸将到,而不让我出城,那不就要反了?治反贼,有国法在,我怕什么?” 于是,等士绅辞出,吴永又召集僚属与带领马勇的张队目,商议大驾到时,如何维持地方的治安。张队目人颇精干,当即表示,他的弟兄虽只二十名,但马上单手开枪,亦能十发九中,保护县官,他敢负全责。 “好!你明天带八个人跟我一起出西门,有人敢阻挡,马上开枪,格杀不论。” “堂翁,”是县丞插话;州县都是正印官,用“正堂”的头衔,所以称他为“堂翁”。他说:“有件事恐怕不妥。大驾自东而来,当然一直进东门,而如今只有西门通行,不能让銮舆绕道吧?” “当然,当然!”吴永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就拜托老兄了,明天一早就派人把东门打通,堵塞城门的泥土石块,正好用来铺路。还有十二名马勇,我留给老兄。不过,对义和团还是以吓住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为宜。” “我知道。扈驾的大兵马上就到了,谅他们也不敢出头阻挠。” 正谈到这里,只见门外人影,面目看不清楚,而触目惊心的是胸前一大片红,一望而知是血色。唤进来一看,竟是遣到榆林堡的厨子。 “筵席材料是雇了两头驴,驮了去的。出西门往东绕道去,走不得两三里路,来了一群丘八大爷,拦住了要炉子。我说:‘这是驮了东西,预备去伺候太后、皇上的。’有个为头的就骂:‘什么太后、皇上。’拿刀就砍!”厨子指着裹了伤的右臂说,“我这里挨了一刀。连东西带驴子都给抢跑了。” 吴永与僚属面面相觑,无以为计。最后只有决定,早早赶到榆林堡,看情形就地设法。 ※ ※ ※ 第二天拂晓出城,义和团已知县官蓄意不善,乖乖地放他出城。一路上红巾狼藉,可以想象得到,义和团也怕官兵一到,便有大祸,所以抛却红巾,逃命去了。 十点钟到了榆林堡,策马进镇,一条长街,竟成死市,除了觅食的野狗以外,不见人烟。吴永心里着慌,急急赶到驿站,平时老远就可以听到枥马长嘶,此刻寂静无声,喊了好半天,才出来一个人,是吴永的老仆,特地派到驿站,以便招呼往来贵人的董福。 “董福,”吴永第一句话就是:“你有预备没有?” 董福苦笑着答说:“榆林堡空了!稍微象样一点的东西,都逃不过乱兵的眼,驿马剩了五匹,都是老得走不动路的。昨天接到老爷的通知,急得不得了,看来看去,只有三处骡马店,房子比较整齐,也还有人,我跟他们商量,借他们的地方让太后、皇上歇脚,总算稍微布置了一下。至于吃食,商量了好半天才说定,每家煮一大锅绿豆小米粥,那知道一煮好就乱兵上门,吃得光光。还剩下一锅,是我再三央求,说是不能让太后、皇上连碗薄粥都吃不上。乱兵算是大发慈悲,留了下来。” 听得这话,吴永心里很难过,但这时候不容他发感慨,只一叠连声地说:“还好,还好!这一锅粥无论如何要拚命保住。” 于是吴永由董福陪着,到了存有一锅绿豆小米粥的那家骡马店,进内巡视了一转,正屋是两明一暗的瓦房,中间放一张杂木方桌,两旁两把椅子,正中壁上悬一幅米拓的“寿”字中堂。细看四周,也还干净,可以将就得过。便即带着马勇,亲自坐在大门口把守,散兵游勇望望然而去之,一锅粥终于保住了。 不久,来了两骑马,后面一骑是肃王善耆,吴永在京里跟他很熟,急忙起身请安,肃王略无客套,直截了当地关照:“皇太后坐的是延庆州的轿子。后面四乘驮轿,是贯市李家镖店孝敬的,皇上跟伦贝子坐一乘,其次是皇后,再次是大阿哥,最后一乘是李总管。接驾报名之后,等轿子及第一乘驮轿进门,就可以站起来了。” 吴永诺诺连声,紧记在心。不久,只见十几匹马前导,一路走,一路传呼:“驾到,驾到!” 这样又过了好一会,才看到一乘蓝呢轿子,由四名轿伕抬着,缓缓行来,将到店门,吴永跪下高唱:“怀来县知县臣吴永,跪接皇太后圣驾。” 轿中毫无声息,一直抬进店门,接着是第一乘驮轿,皇帝与贝子溥伦,垂头丧气地相向而坐。吴永又唱名接驾,起身以后,仍旧坐在店门口,只见七八辆骡车陆续而来,一起都进了骡马店。此外还有扈从的王公大臣,侍卫护军,及马玉昆部下的官兵,乱糟糟地各找地方,或坐或立,一个个愁容满面,憔悴不堪。 就这时,里面出来一名太监,挺着个大肚子,爆出一双金鱼眼睛,扯开劈毛竹的声音大叫:“谁是怀来知县啊?” 吴永已猜想到,此人就是二总管崔玉贵,便即答道:“我是!” “走!上边叫起,”崔玉贵一把抓住吴永的手腕,厉声说道:“跟我走!” 见此来势汹汹的模样,吴永心里不免嘀咕,陪笑问道:“请问,皇太后是不是有什么责备?” “这那知道?碰你的造化!” 带到正屋门,崔玉贵先掀帘入内面报,然后方让吴永进屋。只见布衣汉髻的慈禧太后,坐在右面椅子上,吴永照引见的例子,先跪着报了履历,方始取下大帽子,“冬冬”地碰响头。 “吴永,”慈禧太后问道:“你是旗人还是汉人?” “汉人。” “那一省?” “浙江。” “喔,”慈禧太后又问,“你的名字是那个永字?” “是,”吴永顺口答道:“长乐永康的永。” “哦!是水字加一点?” “是!” “你到任三年了?” “前后三年。” “县城离这里多远?” “二十五里。” “一切供应,有预备没有?” “已敬谨预备。”吴永答说,“不过昨天晚上,方始得到信息,预备得不周全,不胜惶恐之至。” “好!有预备就得了。”慈禧太后一直矜持隐忍着的凄凉委屈,由于从吴永答奏中感到的温暖,眼泪如冰解冻,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放声大哭,且哭且诉:“我跟皇帝连日走了几百里地,竟看不见一个百姓,官吏更不知道躲到那里去了?昨天到了延庆州,才有人招呼,如今在你怀来县,你还衣冠接驾,可称我的忠臣。我真没有料到,大局会坏到这么一个地步!现在看你还不失地方官的礼数,莫非本朝江山还能保得住。” 说罢,哭声愈高,满屋中的太监,无不垂泪,里屋亦有欷歔、欷歔的声响,料想后妃宫眷亦在伤心。见此光景,吴永鼻子一酸,喉头哽噎,虽未哭出声来,但也说不出话来。 慈禧太后收一收泪,又诉苦况,“一连几天,又冷又饿。路上口渴,让太监打水,井倒是有,没有吊桶,太监又说,没有一口井里,不是有人头浮在那里,吓得浑身哆嗦。实在渴不过,采了几枝秫秆,跟皇帝嚼一嚼,稍微有点浆汁,总是聊胜于无。昨天晚上,我跟皇帝只有一条板凳,娘儿俩背贴背坐了一夜,五更天冷得受不了,也只好忍着。皇帝也很辛苦,两天没有吃东西,这里备得有饭没有?” 听这一说,吴永才知道延庆州知州秦奎良,带着大印躲开了。除了一乘轿子,不曾供应食物,横单上什么“满汉全席”、“一品锅”,不过慷他人之慨而已。 这样想着,觉得虽是一锅豆粥,亦无所愧作,便即答说:“本来敬谨预备了一席筵席,那知为溃勇抢光了,另外煮了绿豆小米粥,预备随从打尖的,亦抢吃了两锅。如今还剩一锅,恐怕过于粗粝,不敢进呈。” “有小米粥?”慈禧太后竟是惊喜的声音:“很好,很好!快送进来。患难之中,有这个就很好了,那里还计较好坏?” “是!” 这时慈禧太后才想起来,“你应该给皇帝磕头!”她转脸吩咐:“莲英,你给吴永引见。” 皇帝就站在桌子左面的椅子背后,不过照规矩见皇帝,必得有人“带班”,李莲英便权充“御前大臣”,向皇帝宣报:“怀来县知县吴永进见。” 吴永便转过半个身子,磕下头去,皇帝毫无表情。吴永磕完抬头,才略略细看皇帝,只见发长逾寸,满脸垢腻,身上穿一件又宽又大的玄色旧湖绉棉袍。那模样令人想起破落户中抽大烟的败家子。 “吴永!”慈禧太后代皇帝吩咐一句:“你下去吧!” 下去第一件事就是将一锅小米粥抬进来,另外有几只粗碗,可是没有筷子。幸好吴永穿的是行装,荷包中照例带着一副牙筷,另外还有一把解手刀,擦拭干净了,进奉慈禧太后使用,此外就只好秫秸梗子代替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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