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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六


  “文山,你也别难过!”徐桐安慰他说,“快要为穆宗立嗣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这一下倒提醒了载漪,心想:不错啊!自己的儿子,马上就要成为崇绮的外孙了!既是外孙,岂有不爱护之理?于是又将溥儁唤出来有话说。

  “来!给崇太爷递酒!”

  一听“崇太爷”这个尊称,崇绮愣住了,想一想才能会意,笑容满面地站了起来:“这可真是不敢当了!”

  话虽如此,还是将溥儁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双唇啧啧有声,仿佛从未品尝过这样的“天之美禄”!

  【七六】

  如果说荣禄如甲午以前的李鸿章,掌握了精锐所萃的北洋兵权,那么载漪就象当年的醇王,保有指挥禁军的全权。他的“武胜新队”改了名字,叫做“虎神营”,猛虎扑羊,而羊洋同音,等于挂起了“扶清灭洋”的幌子。

  荣禄的部队也换了番号,总名“武胜军”,仿照明朝都督府的制度,设前后中左右五军:前军聂士成、后军董福祥、左军宋庆——“霆军”鲍超手下的大将、右军袁世凯。另外召募一万,人为中军,由荣禄亲自兼领。

  既为军机,又握兵权,荣禄成为清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权臣。然而慈禧太后并不感受到威胁,她自有驾驭荣禄的手段,更有荣禄绝不会不忠的自信。

  尽管如此,荣禄仍有烦恼,因为妒忌他的人太多,而以刚毅为尤甚。他自觉谋国的才具、济危的功劳,都在荣禄之上,而偏偏官位、权力与所受的宠信,处处屈居人下。因此,常常针对着荣禄的一切发牢骚。荣禄是极深沉的人,心里不免生气,而表面上总是犯而不校。不过,日子久了,也有无法容忍的时候。

  一天,军机会食,刚毅想心事想得忘形了,蓦地里拍着桌子说:“嗳!我那一天才得出头?”

  突如其来的这个动作,这句话,使得他的同僚都一惊,荣禄便问:“子良!你要怎么出头?”

  “你压在我上面,我怎么出得了头?”

  刚毅的意思是,四位大学士李鸿章、昆冈、徐桐都在古稀以外,出缺是三两年间的事。自己这个协办大学士“扶正”固在意中,只是荣禄与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循次渐进,前面三位大学士一死,荣禄顺理成章地正了揆席,而自己要想当首揆,就不知道是那年的事了?

  荣禄琢磨出他的言外之意,觉得其人居心可鄙,加以有了三分酒意,便笑一笑答道:“那也容易!等李、昆、徐三位寿终之后,你索性拿把刀来,把我也杀掉,不就当上了文华殿大学士?”

  这个钉子碰得刚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既窘且恼。只是荣禄面带笑容,仿佛在开玩笑,认不得真,而且畏惧荣禄也不敢发作,只得干笑一阵,聊掩窘态。

  事后越想越恼,这口气怎么也忍不下去。于是刚毅便在公事上找机会跟荣禄为难,每天入对时,只要荣禄所奏有一点点漏洞,他便抓住了张大其词地反对攻击。这样个把月下来,荣禄深以为苦,亦深以为恨,与门下谋士秘密商议,想了条一石二鸟的妙计。

  原来慈禧太后三度听政,尽革新法,觉得能破亦须能立,所以三令五申,严限各省督抚认真整顿政务,尤其着重在练兵、筹饷、保甲、团练、积谷五事,认为足兵足食,地方安靖,始可与洋人大作一番周旋,一雪咸丰末年以来的积耻。可是封疆大吏,特别是素称富饶的省分的总督,两江刘坤一、湖广张之洞、两广谭钟麟,资高望重,根深蒂固,对朝命不免漠视。荣禄知道,毛病出在军机大臣的资望太浅,非立威不足以扭转颓势,但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所谓“立威”谈何容易?

  这一石二鸟的妙计,就是让刚毅出头,操刀去割那条掉不转的大尾巴。当然,他在独对时,决不会透露借刀杀刚毅的本意,只盛赞刚毅人如其名,刚强有毅力,能够破除情面,彻底清除各省的积弊。慈禧太后深以为然,随即指示,先发一道“寄信上谕”,指责各省对饬办各事,“未能确收实效”,特再申谕,“速即认真举办”,倘有“不肖州县,玩视民瘼,阳奉阴违,该督抚即当严行参劾,从重治罪。”过了两天,又发一道“明发上谕”,命刚毅“前往江南一带,查办事件”。

  所谓“查办事件”,通常是指查办参劾案件。而特派军机大臣出京查办,则被参的可知必是督抚,因而便有种种流言,揣测两江总督刘坤一遇到麻烦了。

  其实刚毅是去查办朝廷饬各省举行的五事。荣禄借慈禧太后的口告诉刚毅:厘金更要切实整顿。江南厘金的积弊甚深,若得刚毅雷厉风行地梳理一番,武卫军的饷项便有了着落。而刚毅本人,必然大为招怨,有对他不满的言词,传到京里,那时就可以相机利用了。能去则去,不能去就找个总督的缺,将他留在外面,岂不从此耳根清净?

  这公私两得的一计,刚毅亦约略可以猜想得到。不过,他有他的打算。从来钦差大臣往往专主一事,或者查案,或者整军,或者如李鸿章这半年来的钦命差使,治理山东一带的河道。象这样国家五大要政,尽在查办的范围之中,并无先例。他自觉他的这个钦差,是特等钦差,江南此行,所有督抚都要仰望颜色,这个官瘾可过得足了。

  当然,他对他的差使是有自信的。能够平白找出几百万两银子来,慈禧太后会刮目相看。那时找个机会,教荣禄带着他的武卫五军,回任直隶,去看守京师的大门,一任外官,岂可再兼枢臣?那时军机处就是自己的天下了。

  因为各有妙算,所以相顾欣然。刚毅到了江宁,果然震动了地方。四个月的工夫,参倒了不少官儿,少不得也作威作福,搞得百姓怨声载道。这样到了七月底,诸事都可告一段落,回京复命。刚到上海,奉到一道电旨:“广东地大物博,叠经臣工陈奏,各项积弊较江南为尤甚。如能认真整顿,必可剔除中饱,筹出巨款。刚毅曾任广东巡抚,熟悉地方情形;着即督同随派司员,克日启程前往该省,会同督抚将一切出入款项,悉心厘剔,应如何妥定章程,以裕库款之处?随时奏明办理。”

  刚毅心知道这是荣禄不愿他回京所出的花样,不过,他也不在乎。坐海轮到了广州,亦如在江宁的模样,深居简出。而查询的公文,一道接一道送到总督、巡抚两衙门。两广总督谭钟麟,是翁同龢的同年,久任封疆,行辈甚尊,看不惯刚毅那种目空一切的派头。而且高龄七十有八,难胜繁剧,早就奏请放归田里,此时决定重申前请,辞意甚坚,所以慈禧太后决定准他辞官。

  这本来是荣禄将刚毅留在外省的好机会,只是慈禧太后认为两广的涉外事务很多,需要深通洋务而勋名素著的重臣去坐镇。于是,李鸿章被内定为谭钟麟的继任人选。

  朝旨未下,已有所闻,李鸿章决定去看荣禄,打算探一探口气,如果不能象在直隶总督任内,遇事可以作一半主,他还不愿作此南天之行。

  一见之下,李鸿章不觉惊讶,“仲华,”他说,“你的气色很不好!何忧之深也?”

  荣禄叹口气说:“中堂真是福气人,‘日啖荔枝三百颗’,跳出是非圈了!我受恩最重,上头对我的责备亦最严。这几天,真正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鸿章瞿然动容,“何出此言?”他问,“仲华,你可以跟我谈谈吗?”

  “当然!我亦正想去看中堂,倘或计无所出,说不得也要拿中堂拉出来,一起力争。”说到这里,荣禄起身,亲手去关上房门,然后隔着炕几,向李鸿章低声说道:“非常之变,迫在眉睫!”

  原来废立快成为事实了!本是迁延不决的局面,自从刚毅在十月初从广州回京,情势急转直下,因为徐桐与崇绮虽极力鼓吹废立,但大政出自军机,仅有为徐、崇两人说服了的启秀一个人起劲,自是孤掌难鸣。及至刚毅回京,与启秀联成一气,加以逐去廖寿恒,保荐刑部尚书赵舒翘入值军机,于是,除了早就退出军机的钱应溥,毫无主张的礼王世铎以外,剩下的四个人,三对一,变成荣禄孤掌难鸣了!

  可是,这个非常的举动,慈禧太后拿定主意,非荣禄亦赞成不能办!因此,他便成了众矢之的。刚毅、启秀、赵舒翘每天拿话挤他,要他松口,以一敌三,几有无法招架之势。而慈禧太后单独召见时,谈及此事,口风亦一次比一次紧,先是劝导,继而期望,最近则颇有责备的话。看起来再拂“慈圣”之意,怕会惹起盛怒,几十年辛苦培养的“帘眷”,毁于一旦。政柄兵权,一齐被夺,纵不致为翁同龢、张荫桓之续,而闲废恐不能免!

  “我是尽力想法子在搪塞。前一阵子刘岘庄的一个电报,让我松了一口气……”

  为了搪塞,荣禄曾建议密电重要疆臣,询问废立的意见。刘坤一的回电,表示反对,说是“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这两句话极有力量,将慈禧太后的兴头很挡了一挡。

  “可是今天十一月二十五了!慈圣的意思,非在年内办妥这件大事不可!快要图穷而匕首见的时候。中堂,我怕力不从心了!”

  不等他说完,李鸿章凛然相答:“此何等事?岂可行之于列强环伺的今天?仲华,试问你有几个脑袋,敢尝试此事!上头如果一意孤行,危险万状,如果驻京使臣首先抗议,各省疆臣,亦可以仗义声讨!无端动天下之兵,仲华,春秋责备贤者,你一定难逃史笔之诛。”说到这里,他自觉太激动了,喘息了一下,放缓了声音又说:“本朝处大事极有分寸,一时之惑,终须觉悟,母子天伦,岂无转圜之望?只是除了足下以外,更无人够资格调停。仲华,你受的慈恩最重,如今又是帘眷优隆,你如不言,别无人言。造膝之际,不妨将成败利钝的关系,委屈密陈,一定可以挽回大局!”

  荣禄原亦有这样的意思,只是不敢自信有此力量。如今让旁观者清的李鸿章为他痛切剖析,大受鼓舞,毅然决然地说:“是,是!我的宗旨定了。”

  “但盼宫闱静肃,朝局平稳,跟洋人打交道,话也好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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