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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九


  所苦的是贵州在朝中没有什么煊赫的大员,这番可为唐炯出死入生的建议,很难上达天听。他的故旧至好,只有另走门路,先是托阎敬铭,而阎敬铭慈眷在衰落之中,自觉建言碰个钉子,反使别人难以说话,所以指点转恳醇王。谁知醇王也怕碰钉子。李鸿章、左宗棠、丁宝桢都曾为唐炯乞过恩,请弃瑕录用,结果这些奏折或附片都留中不发,可以想见慈禧太后对此人如何深恶痛绝!越来越小心谨慎的醇王,当然不肯插手管这个闲事,因为当初主张重惩唐炯、徐延旭的,就是醇王。

  冬至将到,勾决期近,唐炯的同乡亲友,都已在替他备办后事,而他的家人还不死心。唐炯的两个儿子唐我墉、唐我圻都在京里,每天钻头觅缝,想保住老父一条性命,却是到处碰壁,最后碰出一条路子来了。唐我圻经高人指点,备办了一份重礼,特地去拜访立山,磕头求援。

  “不敢当,不敢当!”立山跪下还礼,扶起唐我圻说:“尊大人的罪名是判得重了些。现在我可以替你托一个人去试试看。不过话说在前面,所托之人肯不肯管,以及管了以后,有何结果?都不敢说。万一不成,你不要怪我。”

  “是,是!立大人这样帮忙,我们父子已经感激不尽。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如果立大人尽了力,依旧无济于事,那就是再也不能挽回的了。家父果真不测,他老人家在泉台之下,亦是记着大恩的。”说着,流下泪来,又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个响头,然后起身取出一个红封套,双手奉上。

  立山不等他开口,便连连摇手:“此刻不必,此刻不必。”他说,“事情成功了,少不得跟老兄要个两三千银子,各处开销开销。事情不成,分文不敢领。”

  唐我圻自是执意要送,而立山执意不收,最后表示,如果唐我圻一定要这样,他就不敢管这件事了。听得这话,唐我圻才不敢勉强。立山送客出门,约定两天以后听回音。

  第三天所得到的回音是,所托的人,已经肯管了,但有何效验,不得而知。

  到了勾决前一天,亦竟无恩旨。那就只有等到行刑那一天,看看能不能发生刀下留人的奇迹?倘或唐家祖宗有德,这年免死,就算多活两年。因为明年皇帝亲政,事同登极,可望大赦天下,停勾一年。如果后年大婚,则再停勾一年,便起码有三年可活了。

  这天是十一月十六,天不亮就有人赶到刑部大狱去跟唐炯诀别。他虽是斩监候的重犯,却住的是刑部“火房”,自己出钱,整修得颇为清洁,左图右史,瓶花吐艳,身入其中,谈得久了会使人忘记是在狱中。然而这两间“精舍”能不能再住,已无法猜测。唐炯两年住下来,一几一榻都生了感情,所以不但对泪眼婆娑的客人,无以为怀,就是屋中一切,亦无不摩挲留连,不忍遽别。

  到了天亮,提牢厅的司官来了。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虽跟唐炯不和,刑部的司官对他却很客气,一则是他原来的督抚身分,再则是逢年过节的红包,三则是两年“作客”,日久生情。因此,并未为他上绑,让他身穿大毛皮褂,头戴没有顶子的暖帽,坐上他家所预备的蓝呢后档车,直驶菜市口。

  这天菜市口看热闹的人特别多,因为自从杀过肃顺及两江总督何桂清以后,菜市口有二十多年没有杀过红顶子的大员了。前两年李鸿章、盛宣怀想卖招商局时,因为是马建忠出面跟旗昌洋行办的交涉,所以被指为“汉奸”,盛传将朝服斩于市,亦曾轰动九城,将菜市口挤得满坑满谷。结果大家扑了一场空,马建忠根本就没有被逮。而这天大概要杀唐炯,事决不假,并且要杀的大官不止唐炯一个,还有一个同案的赵沃,大家都要看看这个说尽了已经病故的广西巡抚徐延旭坏话的三品道员,跟戏台上言大而夸的马谡,可有些相象?

  赵沃的待遇就远不如唐炯了,脖子上挂着“大如意头锁”,在北半截胡同的席棚下席地而坐,唐炯是坐在官厅一角。正面高坐堂皇的是军机大臣许庚身。他的本缺是刑部右侍郎,勾决行刑之日,照例由这位刑部堂官与刑科给事中监斩,此时正在等候京畿道御史赍来勾决的黄册,便好下令开刀。

  将近正午时分,宣武门内来了一匹快马,却不是赍本的京畿道御史,而是个军机章京。只见他直到官厅下马,疾趋上前,向许庚身请了个安,站起来说:“张中堂关照我来送信,唐某有恩旨。”

  张中堂是指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张之万,唐炯是张之洞的大舅子,跟他亦算有葭莩之亲,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派个人来送信。

  “恩旨!喔,”许庚身问:“缓勾还是发往军台效力?”

  官犯临刑而有恩旨的,不出这两途,谁知两者都不是,“是发往云南交岑制军差遣。”那章京又说,“赵沃占了便宜,连带沾光,发往军台效力。”

  “这……,”许庚身点点头说:“意外而非意外。你回去跟张中堂说,我知道了。”

  接着许庚身便请司官过来商议,因为如何处置是一大难题。

  因为向来秋决那云,所有在斩监候的人犯,一律绑到法场,静等京畿道御史赍到勾决的黄册,再定生死。不死的人,亦要在场,这就是俗语所说的“陪斩”。

  陪斩以后的发落,不外乎两种,若是缓勾,依旧送监收押。倘有恩旨减罪,必是由死刑改为充军,那就是兵部武库司的事,直接由菜市口送交兵部点收发配。现在既非缓勾,亦非充军,该当如何处理?秋审处的坐办,云南司的郎中等等该管的司官,都拿不出办法。

  “有律按律,无律循例。我想两百年来,类似情形,亦不见得独一无二,尤其是雍正、乾隆两朝,天威不测,常有格外的恩典。”许庚身向秋审处的坐办说:“薛大人律例精熟,一定知道。他住得也近,老兄辛苦一趟,登门求教吧!”

  这是命他去向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请示。薛允升住在菜市口以北,教场口以西,称为老墙根的地方。秋审处坐办叩门入内,道明来意。薛允升始而诧异,继而摇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倒记不起有这样的例子。”

  “那么,照大人看,应该怎么办才合适?”

  “那就很难说了。”薛允升答道:“你们瞧着办吧!”

  秋审处的坐办很不高兴,便又钉上一句:“现在人在菜市口,不知道该往那里送?”

  “那要问右堂才是。”

  “就是许大人叫司官来请示的。”

  “你跟我请示,我又跟谁请示?”薛允升沉下脸来,接着将茶碗一举。

  这是逐客的表示,廊上的听差,随即高喊一声:“送客!”

  秋审处坐办碰了个大钉子,极其气恼,然而还得尽司官的礼节,起身请安告辞。薛允升送到滴水檐前,哈一哈腰就头也不回地往里走了。

  ※ ※ ※

  一场没结果!坐办告诉了许庚身,他知道是薛允升与唐炯有私怨,故意作难。然而律例森严,他亦不敢擅自区处,只能吩咐,带回刑部,再作道理。

  带回刑部,自然送监。提牢厅的主事却不肯收了,“加恩发遣的官员,那能再进这道门?”他说:“不行,不行!”

  “你不收,让我送他到那里?”

  “这,我们就管不着了。”

  “何必呢?”秋审处坐办说,“他的行李箱笼,都还在里面。

  老兄怎么不让他进去住?”

  这话将提牢厅主事惹火了,“莫非我要侵吞他的东西不成?”他气鼓鼓地说:“人犯在监之物,如何取回?自有定章。

  让他家属具结来领就是!”说完,管自己走了。

  唐炯的两个儿子都等在门外,然而无法进衙门,刑部大狱,俗称“天牢”,又是最冷酷的地方,所以内外隔绝,搞得唐炯栖身无处。

  不过,唐炯到底跟狱卒有两年朝夕相见的感情,平时出手也还大方,所以有个吏目“瞒上不瞒下”地,悄悄儿将唐炯放了进去,住了一夜。

  第二天却不能再住了。提牢厅主事依照发遣的规矩,派差役将唐炯送到兵部武库司,那里的司官自然也不收。就在进退维谷之际,幸好有个唐炯的同乡后辈,也是蜀中旧识的兵部职方司郎中陈夔龙,出面将他保释,才能让他回到长子家中。

  这无非暂时安顿,究竟如何出京到云南,听候云贵总督岑毓英差遣?犹待发落。反正既非充军,兵部可以不管,如说分发派用,是吏部的事,可是似此情形,吏部亦无例可援,不肯出公事。在刑部,这是右侍郎许庚身所管,督饬司官,翻遍旧档,竟无恰当的案例可以比照引用,堂堂大军机,竟如此大劳其神。最后两尚书、四侍郎会议,才商定一个变通办法,由刑部六堂官具衔出公函给岑毓英,让唐炯带到云南面报,权当到任的文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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