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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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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略带些愤激的感慨,恭王听了却无动于衷。不要说马建忠,连他这样一位近支的亲贵,当年亦曾被诋为汉奸,这从那里去讲理去? 于是由马建忠谈到洋务人才,恭王和李鸿章都盛赞新任出使美国的钦差张荫桓。正谈得起劲,那个长辫子丫头又回了进来,去到恭王身旁,悄悄问道:“请王爷的示,饭开在那儿吃?” 李鸿章正苦于无法脱身,听得这话便“啊”地一声,仿佛谈得出神,倏然惊觉似的:“陪王爷聊得忘了时候了!”他举头看了看钟说,“快到午正,可真得告辞了。” 恭王很体谅他:“你刚到京,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你!我就不留你了。那一天有空?你说个日子,我约几个人,咱们好好再聊!” 于是约定了日子,李鸿章告辞出府。回到贤良寺,果不其然,已有许多人在等着,一见轿子到来,肃立站班。李鸿章借一副墨镜遮掩,视如不见,轿子直接抬到二厅,下了轿还未站定,戈什哈已经挟了一大叠手本,预备来回话了。 “进来!”李鸿章吩咐,“念来听。” 他一面更衣,一面听戈什哈念名帖及手本上的名字。在等候接见的客人中,他只留下一个张荫桓,其余统统“道乏”挡驾。 张荫桓跟他是小别重逢。由直隶大广顺道奉命为出使美国钦差大臣,是六月间事,八月初交卸入京,算来不过睽违了二十天,所以一见面并无太多的寒暄,第一件事是换了便衣陪李鸿章吃午饭。 “那一天召见的?”李鸿章在饭桌上问。 “十天以前。” “太后怎么说?” “太后说:‘你向来办事认真。能办事的人,往往招忌。’我碰头回奏:‘臣不敢怨人,总是臣做人上头有不到的地方,才会惹人议论。’” “嗯!嗯!”李鸿章说,“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你的锋芒能够收敛一点最好。你虽吃亏在不是科甲出身,可也没有谁敢看你不起。不说别的,你的诗稿拿出来,就比那些靠写大卷子点了翰林的人,不知高明几许?既然如此,你心里先不要存一个看不起科甲的成见。左季高一生行事乖戾,就因为常有一个‘我不是两榜出身’的念头,横亘在胸的缘故。你的才气决不逊于人,就怕你恃才傲物。” “是!”张荫桓答道:“中堂说这话,我服。” “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还早得很。因为兼驻西班牙、秘鲁的缘故,要等三国同意的照会,而且照规矩,一定要旧使臣离任,新使臣才能到任。这样一周折,年内怕不能成行了。” “那你这几个月闲看干什么?” “想学一学洋文。办交涉不能造膝密谈,经过中间传译,总不免有隔靴搔痒之感。” “好!”李鸿章深为嘉许,“我亦有志于此。无奈八十岁学吹鼓手,虽不自知其不量力,实在也没有工夫。我常跟子侄辈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现在他们要学洋文,机会再好不过。等我一离了北洋,那里去找这些洋人当老师?”他接着又问:“跟总署诸君谈过了没有?” “谈过几次。”张荫桓说,“如今对美交涉,最棘手的还是限制华工入境一事。究竟应该持何宗旨,总署诸公,毫无主张。竟不知该如何着手?” 接着,张荫桓便细谈此案。美国国会在光绪八年通过了一个“移民法”的法案,限制华工入境,是因为历年华工入美,不下十万人之多,尤其是金山,土人深嫉吃苦耐劳的华人,剥夺了他们工作的机会,因而早就在这方面,准备有所限制。 不过“移民法”只能限制以后的华工入境,已在美国的华侨,遭受歧视,纠纷迭起,必得寻求一条和睦相处之道。所以张荫桓此去,首先要跟美国政府交涉,保护华侨的生命财产,其次还要商议,如何放宽移民的限制。真所谓任重道远,张荫桓当然要请这位洋务老前辈,传授心法。 “说到这一层,我讲个故事你听。”李鸿章的眼中,闪露出迷茫而肃穆的神色,“十五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到天津接我老师的手——曾文正那时为天津教案,心力交瘁,言路上还嫌他太软弱,朝廷亦不甚谅解。只为他的功劳太大了,不好意思调动,扫了他的面子。恰好马谷山被刺,两江的局面,非我老师回任,不足以平服。于是顺水推舟,叫我接直督的关防,自然也接了天津教案,那是我第一次办中外交涉。洋人我见得多,没有什么好怕的,而且那时也正在壮年,气盛得很。说实话,我心里也嫌我老师太屈己从人了。” 这最后一句话,在张荫桓还是初闻,原来李鸿章早年办洋务的态度,与以后不同。这倒要仔细听听!便放下筷子,凝神看着。 “记得是八月二十五到天津的。”李鸿章从从容容地接着往下说:“一到自然先去看我老师。文正跟我说‘少荃,你接我的手,我只问你一件事,教案的交涉,你是怎么个办法?’我当时想都不想,便回他老人家一句‘洋人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只跟他打痞子腔。’你知道什么叫痞子腔?” “想来是耍无赖的意思。”张荫桓答说。 “对了!这是我们合肥的一句土话,我老师当然也知道,却有意装作不解,‘哦,痞子腔,痞子腔!’他揸开手指,理理胡子,这痞子腔怎么个打法?你倒打与我听听。’看他是这么个神情,我例也机警,赶紧陪个笑脸‘门生是瞎说的。以后跟法国的交涉,该怎么办?要请老师教诲。’文正听我认了错,才点点头说。‘跟洋人办交涉,我想,还他一个‘诚’字总是不错的。有一分力量说一分话,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果然言信行忠,蛮貊之乡亦可去得。’樵野!”李鸿章归入正题,“你问心法,这就是心法!” “是。”张荫桓深深受教,复诵着曾国藩的话:“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有一分力量说一分话。” “这才是。”李鸿章换了副请教的神情:“樵野,你看最近京里的议论如何?” 张荫桓懂他的意思,李鸿章此来有好些创议,而这些创议,大都不为卫道之士所喜欢。如果阻力太大,得要预先设法消弭,甚至暂作罢论。他问到京里的议论,就是这方面的议论。 “大办海军,是没有人会说话的。此外就很难说了,尤其是造铁路,连稍微开通些的,都不会赞成。” “呃,”李鸿章很注意地问:“你说开通些的也反对,是那些人?” “譬如翁尚书,他就不以为然。” “什么道理呢?还是怕坏了风水?” “这是其一,风水以外,还有大道理。”张荫桓说,“这些道理,中堂也想得到的。” 这层大道理,李鸿章当然知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修造铁路,要在旷野之中,掘开许多坟墓。向来称颂仁政至深至厚,说是泽及枯骨,同样地,白骨暴露,即为仁人所不忍。 发觉李鸿章有茫然之色,张荫桓以为他还不曾想到,便有意说道:“刘博泉最近曾有一个奏折,我不妨讲给中堂听听。” “喔!”刘恩溥上折言事,皮里阳秋,别具一格,李鸿章很感兴趣地问:“又是什么骂得人啼笑皆非的妙文?” “是这么回事,有个黄带子,在皇城之中设局,抽头聚赌,有一天为了赌帐,打死了一个赌客。尸体暴露在皇城根十几天,不曾收殓,地方官畏惧这个黄带子的势力,亦不敢过问。刘博泉上疏说道:‘某甲托体天家,势焰熏灼;某乙何人,而敢贸然往犯重威?攒殴致死,固由自取。某甲以天潢贵胄,区区杀一平人,理势应尔,臣亦不敢干预。惟念圣朝怙冒之仁,草木鸟兽,咸沾恩泽,而某乙尸骸暴露,日饱乌鸢,揆以先王泽及枯骨之义,似非盛世所宜。君无饬下地方官检视掩埋,似亦仁政之一端。’”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而正也是李鸿章所想到,将来白骨暴露,必有言官上疏,痛切陈词。然而,为了这一层顾虑,铁路就不办了么?他这时候倒真有些困惑了。 “唉!”他叹口气说:“有子孙的人家,要顾全人家祖坟的风水,无主孤坟,恰又怕骸骨暴露,有伤天和。这样说起来,重重束缚,岂非寸步难行。” 张荫桓不即回答,过了一会才说:“中堂兴利除弊,要办的事也还多。” “是啊!”李鸿章说,“不过眼前最急要,与国计民生最有关系,莫如在山东兴造铁路,接运南漕一事。我带了个说帖来,你不妨看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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