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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一


  等把这层意思透露给王庆祺听,他力赞其成,“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普天同庆,让外面的班子,也有个尽孝心的机会,正见得皇上以仁孝治天下的至意。”王庆祺自己发觉这段话说得有些牵强,便又补了一句:“传名伶供奉内廷,在唐宋盛世,亦是有的。”

  于史有征,皇帝的心就越发热了,但亦还有顾忌:“就怕那些腐儒,又上折子说一篇大道理,把人的兴致都给灭了。”

  “皇上下了停园工的诏,圣德谦冲,虚怀纳谏,臣下颇有愧悔不安者。象这样的小事,再要饶舌,天良何在?”王庆祺又说,“而况王府堂会,传班子是常事……”

  这就不必再说下去了。皇帝深深领悟,如果恭王他们敢说什么,正好这样诘责:“就准你们听戏,不准皇太后听戏,这叫什么话,莫非要造反?”

  “臣还有愚见,”王庆祺想到贵宝和文锡等人,一再重托,相机进言,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贵宝、文锡常跟臣说,受恩深重,不知如何图报?臣愚昧,代乞天恩,这个差使,合无请旨,交贵宝、文锡承办,必能尽心。”

  “好!你让他们明天一早递牌子。”

  “是!”

  王庆祺得了皇帝这句话,退值以后,立刻去访贵宝,贵宝正在借酒浇愁,一听经过,七分酒意,醒了五分,将王庆祺纳于上座,就手便请了个安。

  “王大哥,你帮我这个忙,可帮大了!”他拍着胸说,“你请放心,都交给我,包你有面子。”

  “你别高兴,”王庆祺笑道:“那班爷们都难伺候,万一推三阻四,莫非你拿链子锁了他们来?”

  “这算什么本事?”贵宝笑道,“王大哥,不信你就试试看,你派出戏来,看我能不能把那些爷们都搬了来唱给你听。”

  “好呀!”这一说,王庆祺大为高兴。一个爱好此道的,能够想听什么就听什么,想叫谁唱就叫谁唱,那是多痛快的事!

  “来,来!咱们喝着、聊着,先把戏码儿琢磨好了,我连夜去办。”贵宝摸着下巴,先就踌躇满志了,“看我办这趟差,非让两宫太后跟皇上夸奖我不可。”

  “只要你有把握就好。”王庆祺笑道:“起复有望了!”

  于是取了笔砚来,一面喝酒,一面商量着派戏,虽说可以从心所欲,到底不能不以慈禧太后和皇帝为主,慈禧太后喜爱生旦合演,情节生动,场子紧凑的“对儿戏”,皇帝则比较更爱以花旦为主的玩笑戏和武戏,因此拟的戏码,也就偏重在这母子俩的兴趣上面。

  “日子可很紧促了,我得巴结一点儿。”贵宝问道:“王大哥,你是跟我一起到‘四大徽班’去走一趟,还是你在这儿喝着酒,听我的信息?”

  王庆祺以帝师之尊,到底不好意思公然出面去办这种差,所以这样答道:“你一个人去好了!我也不打扰了,明儿一早宫里见吧!”

  “是,是!明儿一早,我在内务府朝房,我不便上弘德殿,请你抽空来一趟,我好把今晚上接头的情形,跟你先回明了。”

  “那也不必了。等召见下来,如果还有什么话要我替你转奏,你派个人招呼我一声就是。”王庆祺又勉励他说:“好好儿下一番功夫。把差使巴结好了,趁太后的万寿,必有恩典。”

  “那都是王大哥的栽培。此刻我先不必说什么,等事成了,我必有一番人心。”

  “自己弟兄,说这个干什么?我走了。”

  贵宝殷殷勤勤地将王庆祺送出大门,也不再入内,立等套车,揣着那张拟好的戏单,赶到宣武门外。四大徽班,各有总寓,名为“大下处”,春台在百顺胡同,三庆在韩家潭,四喜在陕西巷,和春在李铁拐斜街,相距都不甚远。贵宝最熟的是四喜掌班梅巧玲,是唱旦角的,人长得很丰硕,外号叫“胖巧玲”,为人仗义疏财,极讲究外场,贵宝跟他不是泛泛之交,所以首先找他。

  等说明来意,自是一诺无辞,梅巧玲又说宫里传差,是向所未有之事,只怕各班都会狮子大开口,要的戏价甚高,劝他耐心细磨。贵宝则表示:钱不在乎,只要痛快。不但说唱什么,就是什么,而且还要唱得好。

  只要钱不在乎,事情就好办了。唱得好更不在话下,御前献技,谁不希望出类拔萃,压倒同行,博得天语褒奖。因此,半夜工夫下来,四大徽班都说好了。但花的钱也很可观,因为这三天的戏,早由戏园子贴出海报去了,现在进宫当差,便得告诉戏园子回戏,还得贴补一笔损失。

  回到家,贵宝还不能休息,连夜恭楷缮好三份戏单,略微歇一歇,也就到了进宫的时刻。在内务府朝房一坐,旧日同僚,看他满面春风,又听说皇帝召见,看来起复有望,所以纷纷前来问讯应酬,与一个多月前,奉到革职严旨后所遭遇的冷落,完全两样了。

  牌子是一进宫就递了进去的,直到近午时分,方见小太监来传旨,说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等磕过头、请过安,皇帝先开口问:“听说你已经把戏码儿都拟好了?拿来看。”

  “是!”贵宝把一份戏单捧了上去,小李接着,转呈皇帝。

  “只要两天就可以了。”皇帝略看一看,便这样吩咐:“初九、十一,传外面,正日那天不用,仍旧用升平署的‘承应戏’。”

  一听这话,贵宝才发觉自己做事,太欠考虑。内务府中,继自己的遗缺,署理堂郎中的文锡,为了承办十月初十的庆典,也预备了三天的戏,光是升平署的行头和砌末,就花了十万银子,这是自己知道的,既然知道,就该预作安排,如今自己排了三天的戏,挤得人家一天都不剩,似乎不替人留余地,太说不过去了。

  在自己这方面,三天的戏缩成两天,而且挤掉的那一天,戏码格外精彩,不但弃之可惜,同时对戏班子也不好交代。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处置,拿正日那天的戏,匀到初九跟十一两天去演。但加戏就得多耗辰光,如果搞到上灯才歇锣,那是宫中从未有过的创例。

  一时竟无善策,却又不容他细思慢想,只好先把自己的想法回奏了再说。

  “戏真是好!”皇帝与贵宝同感,“撤掉也可惜,就匀到初九、十一来唱。次一点的就不要了,谁是‘双出’的改为单出,这么通扯着增减一下子,也不太过费时候。”

  说着,皇帝亲自动朱笔,改戏码,同时宣召文锡,说明其事。文锡面承谕旨,自然遵办,但一退回内务府,便与贵宝大吵了一架。

  “你巴结差使,可也得给个信儿啊!”文锡出语便尖刻,“素日相好,想不到这么砸我!”

  “我砸你干什么?”贵宝答道,“昨儿晚上王师傅来传的宣,连夜办事,一宵没有得睡。今儿一早进宫,可也得有工夫给你信息啊!”

  这是强辩,何致于派人送个信的工夫都没有?文锡连连冷笑:“好,好,算你狠!三天的戏,挤掉我两天,一大半心血算是白费,新制行头、砌末的款子,怎么报销?这还说不是砸我!”接着便冷嘲热讽,大怨贵宝不够朋友。

  贵宝在内务府的资历,本来比文锡高,但自己此刻正在倒霉之际,而文锡在慈禧太后面前的圣眷正隆,所以只得忍气吞声听他的。受了一肚子的气,心里在说:走着瞧,等起复的恩旨下来了,看你是怎么个脸嘴!

  有恩旨的消息,在十月初七就得到了,是成麟来报的喜。

  “贵大爷,贵大爷!”他气急败坏地奔了来,又喘又笑,好半天才开得口:“给你老叩喜!刚才宫里的消息,就这两天就有恩旨,你老宫复原职,还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虽在预期之中,毕竟事情来得太顺利,难免令人无法置信,“靠得住吗?”他按捺激动的心情,矜持地问。

  “靠得住,靠得住,太靠得住了。”成麟又笑嘻嘻地说:“我的处分也撤消了。将来补缺的事,贵大爷,你可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栽培栽培我。”

  “怎么呢?你的处分怎么撤消的?有特旨?”

  “嘿!你老说得好。凭我一个候补笔帖式,皇上还上特旨,配吗?”成麟又放低了声音说,“听说是慈禧太后有意买好儿,万寿加恩,所有王公大臣,京内京外文武官员,现在议降、议罚,以前有革职留任、降级、罚薪之类处分的,一概豁免。”

  “这是好事!”贵宝以手加额,“慈禧太后积的这分德,可就大了!”

  虽然成麟言之凿凿,贵宝毕竟不大放心,得要亲自去打听一下。等成麟一走,一个人思前想后,把通盘的情势估量下来,发觉自己有一着棋非走不可,同时走这一着棋,也可以探听出成麟的消息是真是假。

  这着棋就是走恭王的门路。他原是恭王府中的熟人,在内务府堂郎中任内,一切方便,所以日用什物,时鲜珍果,经常供应无缺,那里要修个窗子添个门,亦总是他带着工匠去办。这样密切的关系,只是怂恿皇帝修圆明园,为恭王所深恶痛绝,下令门房,不准为他通报,才慢慢地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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